高兴?兰西一愣,猜皇帝许是因为自己肯向他坦诚心意而觉得感动,可要真是这样,皇帝被感动得不是也太轻易了吗?皇帝会为了皇后说几句实话就感动的话,只能证明他是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被骗大的,因而对世界的真实性都产生莫大怀疑了吧。
她猜自己的疑惑一定从表情中泄露出去了,因为皇帝严肃地盯着她,点了点头:“是,朕总算知道还有人比朕更艰难的。”
……这种话不要用这么无辜的表情来说啊。兰西几乎气绝,敢情皇帝高兴是幸灾乐祸,亏她还差点想到“得遇知音”这么高尚的理由。
皇帝想必也看到了她一瞬间僵住的表情,居然微微一笑,手指缠上她发丝:“难为你了,以后有不顺心的和朕说也可以啊……”
皇帝这是自荐当她的心灵垃圾桶么?兰西可没那个胆子消受。皇帝毕竟不是午夜电台你问我答里从妇女疾病到婆媳关系无一不通的大叔,和他卖个萌撒个娇可以,真要是告诉他夫君我大姨妈来了太后还非要赐我冰碗吃这种破事,皇帝只怕是死都不想再见她了。
顺便,皇帝摸她头的动作真的很像摸猫……
乱七八糟地想了些有的没的,兰西就这么睡过去了。她的午觉质量一向都高,就算在睡前哭了一鼻子也还是能安然入梦,安然到连皇帝什么时候起身都不知道。直到模模糊糊听到一个娇俏的声音在外头一声“陛下”,她才猛地从睡意朦胧中挣扎起来,猛地坐直后心脏狂跳,胸口堵得像是要吐出血来才会好些似的。
那是萧夫人的声音绝对没错,她辛辛苦苦费劲巴拉地缠了皇帝半天就是为了不让萧夫人找到皇帝,可这么一睡居然就前功尽弃了,这算什么事啊!
这轻榻就安置在南书房侧面的一间精巧阁子里,离皇帝和萧夫人所在的地方距离不远,听萧夫人的话意也是方才刚到,什么也还没来得及说。如果她现在穿衣服冲出去,大概能堵住萧夫人的嘴——可那样合算吗?
她出现的话,萧夫人应该是不可能向皇帝要求他去宠幸文夫人了,但文夫人会迁怒于谁还很难说——倘若萧夫人告诉文夫人是因为皇后死不要脸地缠了皇帝一整天她才无法实施计划的话,文夫人到底会把谁当做盟友,又把谁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呢。
这简直是个不需要智商就能回答的问题。
几名在阁子里等着伺候的宫女见皇后坐了起来,便走上前想要伺候。可她们脚步一动,兰西重重地又砸回了榻上,深吸一口气,团团身体,闭上眼睛假作又睡了过去。
醒了的话,出去或者不出去都是问题。出去了会被当做是故意搅乱皇帝和妃子见面,嫉妒什么的放在古代女人的身上不是情趣,而是罪责;不出去则会被当做猥琐的偷听者,这种间谍形象建立起来就很难毁掉了,同样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她只能接着装睡。虽然这也不是什么高招,但矮子里头拔将军也只好如此——自从穿过来就没发生什么好事,别人都是老谋深算,她却是人家计较盘算的目标。就算绞尽脑汁想了个尽可能好的法子撑过去,也很难保证没有破绽。
一想到自己居然答应了皇帝往太师府里安插眼线这种鬼扯的要求,兰西就诚心诚意觉得自己对不住武初凝。这还是她反应过来的,难说还有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把柄捏在别人手上呢。
如果宫斗只是和妃嫔斗,那还算是其乐无穷,但是拽上太后皇帝太师,把简单的争宠夺位演化为婆媳矛盾朝堂风云外加夫妻反目,这戏码就不是她一个人能随心所欲折腾得过来的了。
现在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确很需要一段不被人打扰的时间,让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梳理一遍,但明显不是现在——外间皇帝和萧夫人的话语还在不停地传来,阿弥陀佛,不是她想偷听,是不想偷听都不行啊。
“陛下,今儿臣妾去给太后请早安了……”这声音真是媚到了骨头里,兰西得强忍着才能不打寒颤,当然,皇帝听了这话是觉得冷还是觉得热,她就不知道了。
“朕知道,你和文夫人一搭一档把太后惹急了,是不是?”皇帝的话与其说是谴责不如说是调侃,兰西很为太后不值——这什么破儿子,真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萧夫人把他娘都气着了,他还这么说话,要换了是她儿子……好吧,武初凝要是还有命生个儿子的话,也不可能抽打那小子,后宫的女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凌驾于丈夫或者别人丈夫之上的身份和权力的。
“谁告诉陛下的?皇后?”
兰西原本还轻松地感叹着后宫女人的命运,听到这句话时心里的弦却立时抽紧了,敢情这萧夫人一上来矛头就对准她了啊?真是个死女人……就算不管怎么看都是皇后最有作案动机,但一个妃嫔用这种口气问这种话也太不像话了吧?恃宠生娇的女人永远都是后宫公敌,如果这萧夫人再这么不识相,她兰西也该考虑一下,是不是应该投靠太后先干掉这小狐狸精再说。
“你觉得是皇后告诉朕的么?”皇帝的声音悠悠的,既不是承认,也不是不承认:“这后宫里发生的事情,可不是只有皇后一双眼睛看着。想要瞒过朕,你们道行还差得远呢。”
哟?皇帝这是在回护她了?兰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皇帝这话,似乎另有玄机啊。和自己的宠妃,而且是娘家没有地位的宠妃说话,至于用“想瞒过朕”这种随便一发挥就能等同到欺君大罪的词句吗?
兰西并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一发委屈皇帝就会立刻深深爱上她,还为了护她转头就把自己曾宠爱过的妃子撅到墙上去——那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的。但如果不是这样,皇帝和萧夫人之间难道也存在着什么利益冲突?他说的话几乎已经是威胁了啊。
兰西益发觉得自己看不透皇帝,何止看不透,简直是看不清。她根本没法确定这个男人到底要护着谁的利益,也不确定怎样做能让他欢喜或者愤怒。或许这就是为君之道——臣子和君王,一个总想着要看透另一个,可又都不愿意让对方摸清楚。这种圈圈绕绕的关系,在朝堂上和在后宫里,都是一样的。
这么想想,皇帝也挺为难的。恭恭敬敬叫他陛下的人到处都是,可真心实意对他的人却一个都没有。还是那句话,人生在世谁容易呢。
兰西的思想稍微溜号了一会儿,就错过了外间的几句话。当她再凝神偷听的时候,萧夫人说话的口气却变得不一样了。
“陛下的意思是臣妾倚仗圣恩欺凌后宫的姐妹吗?陛下,臣妾还曾劝过您雨露均沾,若是臣妾想专宠,又何苦如此?!”
是哭腔啊……兰西的心微微颤了颤,心知自己可能漏掉了很有料的几句话,皇帝应该就是在这几句话间把萧夫人给说得委屈了。
“后宫那点儿心计也想骗朕?”皇帝很明显不吃萧夫人扮委屈这一套:“你劝朕雨露均沾是为了什么朕很清楚——朕喜欢老实的女人,也希望你清楚。顺便,不要自称臣妾,那不是你该用的称呼。”
兰西也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皇帝的意指。文夫人和萧夫人在她面前也是自称“臣妾”的,但萧夫人在太后面前却用过“婢妾”的称呼。她不清楚这宫廷里的内命妇们怎么称呼自己才算合理,但按皇帝的口气来推断的话,萧夫人的品级应该确实是只能用“婢妾”这个词。
“陛下?”萧夫人的哭腔又添了几分慌张:“您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如此刁难臣……婢妾?”
“叫你守规矩是刁难你吗?”皇帝似乎被这妃子的不知轻重激怒了:“你招惹太后按道理朕是要罚你的!这次朕念在情分上连重话都没说一句,你倒蹬鼻子上脸了?”
这话的口气颇狠,一句话出来,外头的哽咽声都停了,估计是被吓着了。
“朕不想麻烦。”片刻寂静之后,皇帝的声音终于平静下来了:“朕待你如何,你心里应该有个谱儿。别再给朕惹事了,否则……”
这是什么话?这“否则”后头是不是该接一句“朕也保不住你”?看来这已经不是萧夫人第一次出口惹祸了吧……兰西忍不住猜想。
“婢妾,知道了。”
“出去吧,朕今儿不想再看到你。”
连偷听的兰西在听到这对话时都尴尬地恨不得立刻消失。那两个人的声音一样冰冷僵硬,就好像两具尸体摆在面前一样让人心头堵得慌。也许他们曾把彼此当做恋人,才会在这种情况下对对方的不支持而失望吧。毕竟,如果不是失望到了一定程度,后宫哪个女人敢这么和皇帝拽着脾气?
再也没有话语声传来。兰西虽然屏息凝神地细听,可却什么也听不到。过得片刻,皇帝熟悉的脚步声朝这边响过来,她才明白萧夫人应该已经走了——南书房皇帝几乎天天要来,下人们给门栓上油也上得勤快,推门几乎是全无声响的,难怪萧夫人来的时候她也没听到动静。
皇帝走到她身边时,兰西依然在装睡。她的眼睛不紧不松合着,耳朵却细细分辨着每一点细微的响动。
她听到了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