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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 吃饱了,慢慢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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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当镇远大将军府的阶下囚待遇并不差,美中不足是两人一间,某人聒噪得很。
云佑之怒气冲冲追着我问:“为什么要答应?”
我没理他,四处打量着屋内的摆设。果真是达官贵族,紫檀象牙雕花长案,案上水晶玛瑙缠丝盘上摆放着当季的鲜果。墙上是苦芷大师的江水图,端得是飘逸深远,令人赞叹不止。
我双手合十膜拜了一遍,总算回过头看他:“你以为方才茶盏里头的,真是碧螺春?”
他蓦然瞪大眼:“下了药?是什么?”
我耸耸肩:“反正不是碧螺春。”
他瘪了,一脸颓唐地瘫在地上,想了想,又不放心地看过来:“那怎么办?真的进宫?你打算帮他?”
“凉拌。反正你我都出不去将军府大门,死在哪儿有区别?你该庆幸你已经完成师门考验了,省得被误会是完成不了羞愧自杀。”
他噎住了。
半响说:“对不起,我拖累你了。”
我随手挑了几个果子,走到他旁边坐下。
“没关系,我喜欢这样跌宕起伏的人生。而且,我预感,接下来还有很多有趣的事情要扑过来。”我塞给他一个鲜红的果子,“吃饱了,我们慢慢地看。”
后续姗姗来迟。关了三日,我们才又被想起。
确切地说,是我单独被召见。云佑之因为不听话,早被压着捆成了一个线团,系在床头凳子脚。
您瞧瞧,对付我们这两个尚未弱冠的小道士,这架势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风萧萧兮易水寒。
线团云佑之哭丧着脸,巴巴送我一步三回头地出门去。
乔意在书房等我。
今日他换了一身家常的月白长衫,摘了随身宝剑,立于泼墨山水屏风前,领口衣襟绣了繁复的暗纹。他本来就不像传说中杀人如麻令人闻风丧胆的镇远大将军,此刻更像极了寻欢歌楼、阑干拍遍的风流佳公子,皎皎如临风玉树,俊美胜云上谪仙。
我进去就开门见山。
“干涉朝政的事我们不干。”
他背过身,把视线从墙上的千骏图上移到我身上,倒是口气不坏。
“不干涉朝政。”
“我们也不参与争夺王位。”
“与王位无关。”
我松了一口气,都无关就好办了。
“那你想要什么?”
“皇帝。”
我被呛到了。
“……这跟你要天下有什么区别?!”
“天下?”他嗤笑,正色看我,“没了他,我要这天下何用?”
……
我哑口无言。
自古情圣多疯癫。
一点都没错。
我既在江湖,茶余饭后的乡野传闻自然也听过一些。
总之就是一段被野史编得没了边的狗血往事。当今陛下本是先皇最宠爱的贵妃所生,可惜贵妃遭人陷害,被先帝赐死,危难之际托忠义之士将小皇子送出宫外。等真相大白,贵妃早已香消玉陨,宠爱的小皇子也不知其所踪。小皇子这二十多年来流落民间,才被先皇秘密寻回来的。
有一说,当今陛下在未遇先皇之前,曾是这位镇远大将军的贴身侍从。
这中间,说不尽多少事。
为了拖延时间,我虚与委蛇。
“以将军大人看来,当下之计,欲如何……”
总不能叫我们冲进皇宫把皇帝绑架回来给你金屋藏娇吧?
英明神武的镇远大将军居高临下地俯视我,眼神传神表达了“你是弱智吗”的鄙夷,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做你们能做的。”
见我依旧摸不着头脑,他咳嗽一声,又道:“状元府的事,我知道。”
只一句话,就精辟概括了这乱臣贼子早就在列位大臣家中埋下眼线的可怕真相。
我不知道该用惧怕的表情还是用崇拜的比较好,嘴巴永远比脑子快:“但是这需要……”我支支吾吾地暗示他我这种小老百姓对皇家点儿破事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真的……不是很合适……”
“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事——”他毫不客气地打断我,双眸逼视着我,不容迟疑,“请道长您对症下药,顺势而行。”
最后八个字抑扬顿挫,掷地有声,替换成“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简直天衣无缝。
这是逼上梁山哪!我欲哭无泪。
“你听过那些坊间传闻吧,不错,他是我的人。”
乔大将军一点遮掩的意思都没有,直白犀利,让我这外人压力很大。我哭丧着脸,冒着砍头的风险,罚站似的听大将军追忆又臭又长的往昔。
“七岁那年,父亲从塞外购进一匹汗血宝马的幼驹为我庆生,也是那年暮春,初次见他——当时,他正畏畏缩缩地躲在马棚的角落里,看我进来,大气都不敢出……”
仿佛看见了那幅画面,乔意英俊冷漠的脸柔和了下来,嘴角舒松开,浮起浅浅的弧度,“可就是这样的小鬼,却有一手超凡的驯马术。我怎样都驯不下来的野马,到了他手上却服服帖帖,叫我生气。”
“他比我只大一岁,性子温吞,地位又低下,平日总被人欺负。我嫌他窝囊,干脆跟父亲讨了这个马夫之子当小厮,肆意揉捏……小时候不懂事,任着性对他,可他总是好脾气地笑笑,忍着让着。可越是这样,我越想知道这个人究竟能忍到什么时候。”
他蹙起好看的眉:“那时候,不懂自己想要什么,珍惜什么,只是一味好奇,一忽儿好,一忽儿又变着法子想看他崩裂之后的神情,挥霍着那个人的信赖与尊敬……也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这个人既然跟了我,以后就是我的,是长久跟着自己一辈子的,可往后来才知道,命运偏偏不能随心所欲……”
说到这里,他眼神有些许飘渺,竟是微微走神。我勉强打提精神,摆出专注聆听的姿态博他欢心。
“我□□了他。”他忽然说。
“咳咳咳咳咳咳!”我一口气呛在喉咙里!
乔意却全然不能体谅我这平凡百姓的痛苦,神色凝重:“我一时冲动……但我不后悔,只是从那之后,他就不再笑了,看我的目光也只是冷冷的,失了温度,无论怎么示好都无动于衷。我被他的态度搁得难受,又是少年心性,赌气又故技重施,对他——”他说得晦涩,神色中有浓重的一抹悔恨,停了停,又说下去,“然后,被撞见了。”
我不想听啊!!!!
“他和他爹被赶出了将军府,我被软禁,一面都不许相见。等重获自由,我立刻派人暗中追查他的下落,半年之后终于寻到了机会,逃出将军府去见他。或许是这场分别,才让我彻底幡然醒悟对他的情感。我找到他时,他独自在小茅屋中发烧,奄奄一息。当时我抱着他,我……”他似乎说不下去,只摇头,“你不是当时的我,不会懂那样的心情……等有一天,你爱上了某个人,你自然会懂了。那会痛,很痛,生不如死。”
“我抛弃一切跟他在一起。起初,他并不原谅我,可是后来,终是心软,对我敞开了心胸。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难以磨灭的时光,我失去了前程荣华,可我有他,这便足够了。”
得了吧,要是这样就足够了,还会有如今的皇帝和镇远大将军吗?我腹诽,这之后,必定藏着一个“然而”。
果真。
“然而,有一日他上街,不慎冲撞了出巡官员的车驾,被抓入大牢。我四处求救无果,不能眼睁睁看他被折磨,百般无奈只能重回将军府,以迎娶右相之女为条件,换他自由……我终于把他救出来,想办法带他又进了将军府,假意令他当我贴身侍从以便随时监护……”他自嘲一笑,“那样过了三年,再后来,先王微服前往将军府探望卧病的家父,意外认出了他,带进了皇宫……他本就与我疏远,如此一来,我竟连他一面都见不到了。”
“我一日数次去先王赐他的府邸见他,屡屡被拒之门外。那时局势紧迫,先帝太子未立,如今又多这么一位前宠妃之子,惹先帝满腹愧疚,更如抱火寝薪,危如累卵。他被架在风口浪尖,有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们虎视眈眈,连一点招架能力都没有的。他的谋士私下来见过我,对我细说那些见不得人的恶毒诡计,恳请我出手相助。我知道他怨我,从不愿对我示弱,但这一次,但凡我能为他做的,我都将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
乔意脸上的笑意凝重起来,如覆着一层霜。
“我为他亲手弑了扶持二王子一系的父亲,顶替为大将军,倾尽手中权势助他一臂之力;我一把火烧了将军府,血洗了当年的小村庄,灭了攸攸众口,抹去一切不利于他的把柄;我设计下圈套,除去了对他有威胁的大皇子和三皇子;我为他征战在外,刀风霜剑,九死一生,巩固这染血江山……我为他背弃君臣之道,制造兵变,逼宫围城,强制先王退位……我为他做了这么多,将他送上这权势之巅,却换不来他看我一眼……你说,这算什么?”
我倒抽了一口气,蓦然想起了小院中的那些冤死鬼:“那……那些惨死的女子都是……”
“没错,每夜,他每翻一人的牌子,我就去杀了那人。”他紧握双拳,用力得指尖都发白,说话间,周身的可怖煞气又开始隐约活跃,浓墨般翻滚,“我只求他看我一眼,爱也好恨也好,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只可惜,他眼里根本没我。不仅如此,他还听信那个妖道的话,三番两次将我疏远,还私下派人寻我把柄,妄图削我军权……我知道,他想让我死。可这一次,我不能随他愿!”
“我不要王位,我只要他。”乔意大踏步走近,伸手捉住我的肩膀用力按住,热切地死死盯着我,眸中燃烧着疯狂,“我知道,我活不长久了。道长,你要帮我!”
要命了,这还真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第一次见如此胆大包天的人,惊得连话都说不全了,只指着他身后,叫:“后……后面……”
乔意不疑有他地回头,立刻有重棒落下,他瞠目不倒,再一下,总算巍然倒了下去。
云佑之把凶器一丢,跌坐在地上,猛拍胸口:“乖乖,真可怕。这可是我第一次干这种事!”
“太慢了吧?不是没封你的嘴巴么,解个绳索竟然要这么久!”我也跟着后怕。要是再迟一点,搞不好直接被逼着谋反了。
“我刚才光顾着听他说故事了……”云佑之抓抓头,毫无羞愧地坦白,“太刺激了,差点忘了正事。”
我狠狠踹他一脚。他立刻装乖,在地上打了一圈滚,死皮赖脸讨饶。
“现在怎么办?”
“能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呗。”
我抬脚要溜,袖子却被那混小子扯住了。他哭丧着脸看我:“进府时,我自报了师门,要是这一走,他们找上我师门怎么办?”
“那又不关我的事。”
我还要走,被他扑上,死死抱住脚,红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大哥,你我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谁要跟你同归于尽!
我挣不过他。我不像他有师门之累,以后要脱身也是容易的,想想还是停下来,随口敷衍他:“你先起来,我不走了。先想想办法再说。”
他泪眼汪汪抬头看我,像只被抛弃的小狗:“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