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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一触即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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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二叔公后来回忆,在那之前,余太太一点要私奔的征兆都没有,她没收拾任何一件衣服,也没带多少现大洋,甚至连喜欢的首饰,也只随随便便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可是那天之后,余太太这个人,就这么,消失了,不见了。
那天下午天气挺暖和的,余太太还吩咐丫鬟把棉被拿到春凳上晒晒,她用被头掸子掸了灰,把被子拍拍松。厚朴前日里采的草药,也一并摊在前院的台阶上晒着,她又蹲下身,把草药翻了个面。
厚朴背了药篓进来,把新采的草药倒出来,头尾摆整齐了码好,旁边余爷穿了一身猎装,将靴子往前一伸,就准备拿井台上的板刷去刷上面噌的泥和雪。那是上好的牛皮靴子,秦二叔公赶紧拿了软布上前擦,又让伙计去耳房里拿那一管黑色鞋油来,他反正闲着,就给余爷擦擦靴子。
淮山这会儿在菜园子里和亚麻摩托玩雪,那边传来他“嘎嘎嘎”的大笑声,以及柱了拐杖的亚麻摩托不断被推倒,身体摔在雪地里的闷响。葛良栋也加入其中,让这场雪仗更加别开生面,老邢在一旁还要时不时地挤兑他几句。
正在这时候,外面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伙计跑进来道:“龙啸天回来了!”
余爷眉头一皱,对秦二叔公道:“别擦了。”
秦二叔公于是住手。
伙计通报之后,龙啸天果然就进院子里来了,只是这一回,同来的还有一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为首的是一个日军中佐,白手套,腰间跨着武士刀,锃亮的皮靴比余爷脚上的靴子更加华贵,而他手下的士兵,正把龙啸天连同其他几个土匪五花大绑一起扭送进来。
余爷看了看,发现小墨镜不在队伍里,他微微颔首,道:“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余先生,你好!”日本中佐操着一口略显生硬的中文道,“鄙人武田俊一,听佐佐木少尉讲,他前不久途径此地,得到了余先生的款待,我这次特来拜会,一是聊表感激之情,二是……恰逢一伙土匪在这里出没,滋扰地方,还自称抗日游击队。听说他们日前就在贵府横行霸道,你来看看,是不是这些人?”
龙啸天梗着脖子扭动了几下,当然挣扎不得。
余爷看了他们一眼,道:“武田先生是不是弄错了?”
武田道:“哎?”
余爷道:“他们三天前的确在我这里,不过不是什么土匪,更加不是抗日游击队。只是……来跟我催债的债主。只是不知道武田中佐怎么跟这些人起了冲突?”
厚朴站在台阶下,把这些话听个一清二楚,他知道余爷是想救下这伙土匪,所以随口掰了几句瞎话,他知道自己笨嘴拙舌,是以只默不作声立在一旁,庭院里包括其他人都是静静屏息而立,为这几个土匪捏了把汗。因为看这队日本兵的架势,把土匪们推出去用刺刀砍了,用机枪扫了,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武田的表情很怪,他笑了笑,“这样?”
龙啸天吼了起来,“他吗的,我们好好儿睡在屋里,这些日本人就跑进来把我们一个个绑了,老三他……狗娘养的日本鬼子啊!啊——”
“啪!”地一声,一个参谋长模样的日本人给了他一耳光,阻止了他的吼叫。龙啸天愤怒地挣扎,眼泪流过他左眼角的刀疤。
“我们接到村民的密报,说抗日游击队正在他们的村子里,恰好我带着部队经过那里,就顺道把这伙人给捉住了。余先生现在说,他们不是抗日游击队?这……我该相信谁好呢?”武田摊手。
余爷笑着摇摇头,“他们平日里放些高利贷,到了年关就去各处收钱,我这里来过了,讨了钱自然再去别的地方讨,或者人家还不出钱来,想借武田中佐的兵力一用,也是有可能的。”
“这么说,是冤枉了好人?”
余爷讪笑,“好人倒也算不上,只是还不至于到杀头的地步。”
“余先生,您不是……动了恻隐之心吧?”武田目光犀利。
余爷直视着他,道:“你要把他们拖出去毙了,我也没有意见,别给我扣个通敌的罪名就好,我们小地方上的人,没见过大阵仗,心里害怕。”
“呵呵,余先生说笑了。”武田说着,手一挥,让士兵们给土匪松绑,只龙啸天,因为性情暴躁,不肯冷静下来,被日本兵在膝弯里踹了一脚仍然跪在那里。
这时候,亚麻摩托听到动静探头过来看,一见满院子的日本兵,他激动万分,张开双臂就要往前跑,然而近日天气寒冷,他早换下了一身日本军服,套着当地人才穿的棉袄短打,于是他这样跑过来的样子,颇像发狂的疯子。
武田的副官抬手就拔枪,枪口直指亚麻摩托,吓得他抱头蹲下,嘴里用日本话叽里呱啦乱喊。
武田白了他一眼,用日本话道:“你就是那个山本?”
“嗐!斯密马赛!斯密马赛!”亚麻摩托跪下来,双手压在膝盖上,不停鞠躬道歉,
“果然丢尽帝国军人的脸,滚到后面去,跟我回部队,难道你还想当逃兵不成!”武田厉声喝道。
“嗐!”亚麻摩托的腿还没好透,就那么一瘸一瘸地往部队里走。
武田上前,往他受伤的小腿上狠狠踢了一脚,亚麻摩托倒下了,他还用军靴去碾他。
厚朴看不下去了,道:“他受伤也不是自己愿意的,你何必这样作践他?”
武田冷笑,“他没有资格上战场,我就帮他一把,这样就可以带着伤病,像英雄一样荣归故里。”
“你们日本人都这样死要面子,不惜颠倒是非吗?”
秦二叔公都要急死了,连余爷都捏了一把汗。
武田有点下不来台,“哈哈”干笑两声,“这位先生,你倒是个诚实勇敢的人,在下十分钦佩。”
厚朴被一个日本中佐这样盯着,心里也有点虚了,便红着脸退下。门洞前淮山探出头来,他很知道这些人都不好惹,所以并不上前凑热闹,只趴在那里看。结果父子俩四目相对,武田顺着厚朴的目光瞧过去,就发现了淮山,为了缓解方才的尴尬,他走向淮山,边道:“哪里来的小孩子,真是可爱!”
淮山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后眼睛一眯,笑嘻嘻道:“欧吉桑,你真是英俊啊!”
其他日本兵都“喔——”地起哄,说得武田也高兴起来,伸出双臂要去抱淮山。
淮山本能地往后一退,身体落进另一个怀抱,老邢把他抱在了怀里,笑道:“这是咱家的小宝贝。”
武田的笑容,却是在瞬间凝固,老邢也笑不出来了。下一刻武田手忙脚乱地打开别在腰上的枪套,拔出手枪,上膛,对准了老邢,嘴里喝道:“陈怀远,你没死?!”
葛良栋冲了上来,不知怎么的,他竟然也从腰后拔出了一支手枪,这一下子,稀里哗啦一阵响,所有日本兵全部举起了枪。
淮山从老邢手里挣下地,拔腿就跑。
刚刚被松绑的土匪们都愣了愣,龙啸天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从地上跳起,一头撞倒了前面的武田少佐,武田少佐踉跄了一下,等站稳的时候,手里的枪已经被老邢夺下。其他土匪纷纷和身边的日本兵肉搏起来。来的日本兵多是带的三八大盖,长长的枪杆子适合远程射击,近距离却反而碍手碍脚,院子里马上就是一阵混乱的短兵相接。
武田从人堆里钻出来,他找不到死对头陈怀远,便盯上了宅子的主人——余爷。余爷把国军司令员窝藏在家里,隐而不报,这是杀几次头都不够的大罪,“巴嘎!”他提了日本军刀就刺了过去,余爷知道外面乱套了,正转头往屋里疾走,要去拿书房抽屉里的手枪,他前脚刚跨上台阶,后面军刀就砍过来了。
只听得“噗”一声闷响,余爷回头,就见厚朴拿镰刀替他挡了这一下,只是镰刀柄是木棍,一下给砍断了。也亏得这一挡,准头偏了,没砍到余爷身上。厚朴迅速蹲下去,把带着刀头的剩下半个镰刀柄捡起来,他挥舞着短刃,喝道:“别过来!”
武田哪里会听他的,直直往前一刺,余爷拉起厚朴,往门廊边一躲,逃过了这第二下。
第三刀眼见着就要砍下来,武田也是个练家子,出手极重,势不可挡,而且心狠手辣,专门照着人的门面直劈。
突然“呯”地一声响,却不是外面院子里的乱枪,而是来自书房,余太太举着冒烟的手枪,一张脸上冷若冰霜。
她喝道:“还看着干什么,外面那么多日本兵,你以为能顶多久?”
厚朴惊魂未定,看了看脚下,武田的额头上中了一枪,身体被冲击力带得仰面朝天躺倒,后脑勺那里,正汩汩地流出血来。
余爷不等他多看,拉了他的手就奔向地窖,边走边大喊,“淮山!淮山!”
淮山从墙根后冲出来,一下扑到余爷怀里,余爷一手搂住他,一手拉住厚朴,径直往佛堂后面的地窖走。
院子里土匪和日本兵们的战斗已经处于白热化,厚朴临出院门一回头,看见伙计们正用门闩堵住大门,外面的日本兵用力砸门,一枪穿门而过,子弹射穿门板,一名伙计应声而倒。厚朴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亏得那伙计只是肩头受伤,在其他伙计的扶助下很快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余太太过去把老邢拉了过来,葛良栋断后,三个人紧紧跟着余爷他们,再后头秦二叔公抱着脑袋,一边跑一边躲避跳弹。院子里的肉搏渐渐由于日本兵身陷包围而平息下来,余爷的伙计们三三两两追着日本兵,用砖头敲死或者干脆上手拧脖子。
龙啸天大吼一声,夺过一名日本兵手上的刺刀,一刀一刀对着武田的副官狠狠地刺下去,直把人扎成了筛子,还是不肯停手。
倒是他手底下的喽啰把他扶住了,低声喝道:“大哥,快走!”
龙啸天道:“都想走,一个也走不成,你们走,我断后。”
土匪们干脆都不走了,有人喊道:“跟小鬼子拼了,给三哥报仇!”
余爷的伙计们一见这架势,也不敢阻拦,只互相搀扶了,赶紧追随余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