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凝香》程九

30、第 30 章

　　“舅舅……”躲在厅后将一切听得一清二楚的锦容，面色如雪，拖着沉重的脚步踱进厅内，一步步走向即将面对的现实。
　　“都听见了？”光从她的喘息不定的音律中，他也知道她全都知情了。
　　“皇上要你自尽？”她紧绷着身子，这份突如其来没有道理的无奈，锦容渴望他能亲口告诉她，这是一场错觉。
　　傅正紧屏着唇不发一言，只是背过身去将掌心紧紧拳握。
　　皇上都已私下派翟庆来传达口谕了，他能不奉旨照办吗？
　　今日，不是皇上杀伯仁，而是伯仁必须主动为皇上死。荧惑守心若真将威胁到皇上或是皇家中人的性命，那么身为臣子理当为皇上消灾除祸，皇上若是要转凶嫁罪，那么身为人臣，即使再不愿，也得义不容辞。更何况，天子之命，贵于人臣，皇上若是因天象而真有个差池，兹事体大，任谁都担待不起。

　　“呵…呵…”他突然开口大笑“我几十年不择手段，步步为营——最后还不如皇上的一句话”
　　“报应，报应啊！”傅正疲惫地抹抹脸“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

　　“不死不忠？”锦容完完全全被震了。舅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品大员，就因为皇上的一句话，他就非死不可。虽然自己对舅舅没有多深的情感，但毕竟是至亲的亲人，她又怎能眼看着亲人去死？
　　在锦容急切想挽回的水眸中，傅正忍不住别过脸，不去看她那以清澈似镜的眼眸中，清晰地看见里头倒映着他的不甘。同时，也不愿让她看见，他苦苦想掩藏在腹中的心酸。

　　他也不想啊，他不想的，但违背圣意又岂会有活路可走？现下若是选择自尽以保皇上，或许皇上日后还会惦着他这个尽节的臣子，在他死后来到他的灵前为他祭拜，他名声则不致受到半分损伤将会永远流传，若是不死，一旦等到皇上下旨赐死，那么到时傅家死的恐怕就不只他一人，面对这条只能赴死的绝路，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舅舅，或许你可以辞官，或是主动求贬，离开京兆走得远远的，在圣旨下来前，你可以——”心慌不已的锦容忙不迭地搜思索肠，试着找出能够避开一死的法子，但她微弱的劝言却被傅正洪亮的吼声截断。“别侮辱你舅舅！”

　　回荡在厅中的袅袅余音许久不散，刺眼的朝阳穿过花色的窗棂射进厅内，在一片刺眼璀璨的光影中，锦容看不清他那努力想要挺直背脊的侧影。
　　“以后就你们娘俩了，照顾好你额娘。”武将出身的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他可以死，但死，也要死得有尊严，他的腰杆，要能挺得直。伴君如伴虎，身处在皇上跟前的宠臣们，在生命上有着什么风险他都明白，可这些年来，面对朝事、面对皇上，他总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虽然暴敛圈地，结党营私，但这些年来的为皇上的尽力尽心，也让他自己操劳过度。即使他对这个国家无极大的治世功勋，但他也无大过，他不允许自己对外的名誉被迫染上一丝尘埃，他不能愧对傅家列祖列宗。

　　被一室凄凉掳获的锦容，眼中蓄满了莫名的泪，她以前从来不曾认为，舅舅去时，自己可以伤悲。在盈睫的泪滴落地之时，傅正回过头来，定定地凝视着她的眼眸“我不是傅家的懦夫。”

　　他不是懦夫，他是傻子。

　　火光灿灿，盈亮的火焰烤暖了锦容的脸颊，一身缟素的她，跪在园角的火盆前再洒落数张纸钱，看盆内原本逐渐孱弱的火星，在转眼间火势又壮盛了起来，丛丛火舌贪婪地舔噬着新拓印的纸张，火起焰落间，隐隐焕散出纸质幽淡的清香。

　　七日前的黄昏，傅正在自己府中特意沐浴洁净，在跪地朝东而拜叩谢皇恩浩荡后，自刎而死。
　　消息传出后，次日，皇上便亲临傅府吊唁，贵为一国之君竟屈驾于臣下府上慰丧，此乃本朝破天荒的先例。就在皇上拈香祭拜之后，随后即颁诏追谥震相为留国侯，并下旨命太史令务必将傅正为帝尽忠的大义留于青史上，以供后世瞻仰。

　　名留青史千秋。
　　这就是舅舅所要的？这一生，他将自己的一身的青春和光华悬系在这个朝廷上，无所不用其极的在仕途上攀爬，试图织就出一番功业锦绣，岂知到头来，他所得到的，不过只是身后一个留国侯的虚名。
　　他不知道，皇上是无心的，百姓是善忘的，留国侯这三字，不过是春日里的璨花，时间久了，也终将凋零，和他的金银珠宝一起，被掩覆在土地，不值一文。

　　当泪水干涸后，挥之不去的疑惑始终存留在锦容的脑海里。
　　那日，在叩谢皇上离府时，她抬起头来，远望着皇上带笑离去的背影，她不明白的有很多。
　　她不懂，遭皇上赐死的舅舅，为何在死前还要叩谢这般残酷的皇恩？她更不懂得是，一个老臣的性命，真的能换来皇上永远的苟且心安？事情一定别有内情！

　　凝视着即将熄灭的余焰，锦容再拈了张纸钱，就着微弱的火星再度让它灿然起来，当吞噬纸张的焰火即将烧着她的指尖之时，她突然想到了述震。伴君如伴虎，今天权倾朝野的舅舅可以这样，那将来的述震呢？
　　“啊——”火焰烧到了锦容的手指，沿蔓延到了锦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