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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桃之夭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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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琮帝国。泉仰王城。乾元宫。
“朝夕从配庭回来了。”司寇夙砂悠悠地说。鸯廷一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朝夕去了帘蜀的一处宅子,据探子报她是寻了一御前女官。”司寇夙砂语气也有些疑惑,“大抵是她母亲给的线索引她到帘蜀去。但是看来这次她没有收获。”
“如果朝夕是循着她母亲给的线索去了配庭,那么这件事就和配庭脱不了干系。”端木俍眉头深锁,“我也去贺家打探过焚药之事,贺默确实也说除了贺家,大多焚药都储于配庭。”
鸯廷点了点头,道:“可知朝夕同那女官说了什么?”
司寇摇头,“那宅子是配庭国师陌疏禅的住处,探子无法深入。只知道陌疏禅座下出了两位女官,尚不知朝夕找的是哪一位,更别说知道她们说了什么了。”
“无碍,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查清不过是时间问题。”端木俍清声道。
“那端木你去着手查查几个女官的背景,看看有无可疑之处。”鸯廷淡淡吩咐,“司寇还是继续跟着朝夕,看看她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端木俍和司寇夙砂点了点头。
鸯廷的直觉没错,熙元的死因可能远不止宗族争夺皇位,弑王篡位那么简单,倘若配庭真有插足此事,那么局势就更复杂了。之前照琮、配庭和鸿述三国鼎立,难分伯仲。而照琮攻下鸿述的敲宇岛,则两国平衡的关系已然被打破,鸯廷并不畏惧与鸿述的对立,鸿述固然是泱泱大国,根基百年,但是大国有大国的弱处,两国交战照琮并不见得吃亏。
然而一直处于观望立场的配庭在这时插一脚,用意耐人寻味。一来可以看出配庭有希望在鸿述分一杯羹的野心,二来配庭用这般见不得人却直接有效的手法,只能说配庭在鸿述早有得力耳目,而且配庭并不想正面和照琮起冲突,或者说,配庭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事已至此,端木俍和司寇夙砂也隐约想到这里面的利害关系。
“配庭这一暗招看似精明,却也匪夷所思。”鸯廷沉声道,“配庭若只是想和我分瓜鸿述,私下谈妥并非不可能,毕竟两国是姻亲。而选择这样的方法,配庭大概是不愿和照琮合作。在如今的局面下,配庭选择放弃和照琮的合作,那么就是自动选择了鸿述。顾着沉雪,百里宜醉是不会与照琮正面冲突,而选择鸿述几乎也不可能成为盟友,顶多是借力打力,而后伺机吞并。”
司寇眼神一暗,“你的意思是配庭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鸯廷不置可否,又道:“但是为什么选择暗杀熙元?熙元去世,就算一时动荡,也不可能动摇鸿述的根基。除非……”
“除非配庭已经控制了鸿述的继位者。”端木俍冷冷接道。
“鸿述的继位者是熙流毓。”司寇努力回忆着对那个人零碎的印象,“也是鸿述一员大将。而且据说当初帝位的候选继承者还有熙元的幼妹熙琉璃,只是熙琉璃主动放弃了皇位。”
“这里有很多问题。首先,熙流毓是熙琳琅私生子,他的皇族血统一直为人诟病,赐国姓也不过一段时日。按理说,他的王位竞争力是最弱的。其次,熙琉璃主动让位也让人疑惑。她与熙琳琅、熙流毓并无过多交情,论亲情万万是不足以让她放弃王位的。”端木俍缓缓分析。
“的确。”鸯廷眼神里透出赞许,“可以说熙流毓在此之前,不过是一个颇有战功的将军罢了。”
“或者说,他只是个外人。”司寇夙砂语气有些嘲弄,“然而他却成了鸿述的王。”
“或许,我们也该查查熙流毓了。”鸯廷嘴角微弯。
一个昔日甚至未让他们记住模样的人,如今却成为坐拥一个可以与照琮抗衡的古老帝国的王。
这样的对手绝不会有人轻视。蛰伏往往比锋芒更可怕。
端木俍知道,倘若真是配庭直接或间接导致鸿述一系列的变故,那么事情绝没有配庭只想在照琮与鸿述的明争暗斗中争一杯羹那么简单。
百里宜醉和百里沉雪姐妹素来亲厚,百里沉雪当初毅然远嫁鸯廷的心意她不可能不了解,即便她有把握让沉雪于这件事中全身而退,也无法不顾及沉雪的感受。配庭此举必然是以伤害沉雪为代价,端木俍思忖着百里宜醉虽是一介女流,但登高位者必有极强的手腕,倘若真这般狠心却也是无可厚非。但是如果配庭的野心已经庞大到可以忽略一个百里沉雪,那么照琮反而会陷入被动的境地。
沉雪是和他们一路而来的,鸯廷要为此做出任何抉择都是艰难的,而在这种暗战中只要有一丝犹豫和畏缩都可能是惨败的征兆。沉雪会成为一个危险,是配庭的绵里针,是照琮的背后刺。
端木俍的脸上闪过一丝狠色,但不知是他的潜意识里排斥这样的后果,还是这件事的扑朔迷离,都让他隐隐生出一个念头,或许他们想的依旧太简单了。
帘蜀王城的管辖毕竟是皇室级别,想要探听女官的消息本来就非易事,再加上配庭和照琮远隔一个沸海,探子打探的消息总是迟缓。好在端木俍想到朝夕在去帘蜀前先去了配庭的漠周,于是另派人从漠周查起。漠周的线索在于朝夕在冽香居找的人,冽香居是风月场所,又离帘蜀甚远,端木俍好奇这两方的人如何会有着种种联系。没料到漠周来的消息竟比帘蜀的要快些,冽香居的一个小小打杂的丫头不慎惊了圣驾,却幸运地被百里宜醉带回帘蜀的事,这样的事在民间的哪儿都是轰动一时的消息,一夜之间麻雀飞上枝头,风尘里摸爬滚打的人却能踏入高贵的王城,怎能不让人艳羡嫉妒。端木俍思索着探子的回报,直觉告诉他,朝夕找的女官或许和这个幸运的女子有极大的关系。
未央。
“速查女官未央。”将消息递出后,端木俍揉揉眉间,似乎有一条线渐渐明朗起来。
米白的窗纸笼着柔黄的光晕,窗棂也染着浅浅的光。
门楹上薄如蝉翼的“囍”字安静地服帖着,透着丝丝喜气。
屋内。床沿。
百里沉雪微微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红绣鞋边镶着金丝,挑着锦线,入眼全是艳丽的红。
身下的绸缎被面上铺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喜娘说这是“早生贵子”的意思,她也听宫里的姑姑说过,这便是民间的婚俗,虽然并不奢华,却总在细微之处淌着脉脉温情。她想起之前帮她梳头时,喜娘轻声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又想到适才是鸯廷牵起她的手,一同拜了天地,便不自觉地将双手轻轻合拢在一起,嘴角漾起甜蜜。隔着喜帕,只能隐约透出烛光,闪闪烁烁。那烛火似乎烧着她的脸颊,她只觉得除了手脚外,全身都发着烫。屋内很静,竟也听不见外面一丝动静。
记得小时候,她也曾幻想过,十里红妆,凤冠霞披,鸣锣开道,花团锦簇。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她竟会远嫁东土,竟会嫁一个小国的国君。她知道,父王是有些生气的,他不会明白自己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为何会心甘情愿地离开家人,去那样遥远的地方生活。她也知道,父王其实心里是欣赏鸯廷的,只是故意对鸯廷几分疏离。她还知道,父王依旧是心疼她的,无法给她风光的婚礼,却也是嫁妆齐备,朱漆髹金,流光溢彩。
沉雪也曾问鸯廷,为何用民间的礼数来置办他们的亲事。鸯廷当时看着远处,似乎是在说给旁人听:
“只是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不是很好么?”
“只是八抬大轿就把我娶进来,是不是太便宜你了?”沉雪心下一喜,心血来潮地玩笑。
“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只你一人而已。”鸯廷也笑,他极少笑,一旦笑起来却有冰雪消融,春风盎然的感觉。那一刻,沉雪心里一片清明。她选择的这个男人,抛却熊熊野心,抛却叱咤风云,却还是一个值得依靠托付的人。他为夫,她为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相悦。
正沉思着,忽然听到屋外脚步声。她一惊,手指捏紧群角。门开门落。也无多余的动静。影影绰绰中,有阴影落在喜帕上。她记得喜娘的叮嘱,不敢轻举妄动。
“坐着久了,很累吧?”是鸯廷的声音,比平日似乎多了许多暖意。
沉雪轻轻摇了摇头,发间的簪子流苏窸窣作响。下一刻,便觉头上微风一掠,刹那间暖光入眼,沉雪下意识合了合眼,再睁开却见鸯廷微微弯下身子,安静地瞅着她看。她脸上一烧,眼睛也不知往哪儿看。鸯廷似乎轻笑了一声,抬手抚上她的发髻,头饰繁丽,触手冰凉。
“第一次顶着这么重的饰物,脖子可酸痛了?”
“嗯。”她声如蚊呐,忽觉有些不妥,又轻轻晃了晃头。
“你是迷糊了么?”鸯廷好笑地扶起她,“可还有余力喝一杯酒?”
沉雪抬头,桌上摆着两个小玉盏,盛着剔透的液体。她知道,那是交杯酒。她有些赧然,点点头。
他举杯,手指修长却透着力度,将玉盏递到她面前。她亦举杯,手肘一弯,轻轻勾住他的手肘,隔着衣料却难抑地颤抖,对视一眼,闭眼微笑,清酒入口,微微刺激了下又绵绵入喉,直直地暖下去。
沉雪缓缓睁开眼,酒意似乎有些模糊了视线。而鸯廷正望着她,黑亮的眼眸有着微微跃动的烛光,依稀还有颜颊胭脂沁血的自己。
“为什么会答应?沉雪。”他念她的名字,声音似乎融化了她名里那层清冷的寒意。
“我只是想做你的妻子。”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她来不及看清鸯廷脸上恍惚出现的触动,只在余光里记住他嘴角的那抹微笑,明亮得仿佛可以照亮她余下的心房。她终于如愿以偿,被深爱的人搂在怀里。
她不知道外面是皎月悬空还是夜色深沉,她只记得那夜必是星光璀璨。
“你可知道你要放弃的和你要面对的是什么吗?你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吗?”
“如果说想要的是爱情,是不是很傻啊,姐姐?或许,我只是想做鸯廷的妻子,仅此而已。”沉雪还记得离开配庭时,和姐姐说的话。
车幔一放,车轮辘辘,耳边的风声似乎渐行渐远,她未曾回头,怕看到熟悉的城墙模糊了轮廓的模样会让她动摇。她闭着眼,不肯让眼泪流下来,因为她知道她还是配庭的公主,只是她更是鸯廷的妻。鸯廷的妻,是不该有多余的眼泪的。
只是叹息之间,辨不清词句的歌声却迎风而起。她细细一听,眼眶怵然一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红裳微澜,衣袖连袂。从前厅到内殿那短短的一段路,身边簇拥着些许人,有男有女,声音或粗犷或纤细,或低沉或清亮,一起唱着《桃夭》竟也奇妙地和谐。眼角微微湿润,沉雪记得那是鸯廷第一次给她写信,纸上寥寥的几行字。
她的四肢已经不听使唤,她只是随着意识向前走着,她知道他在前面等着她。忽然手臂被人一顿,步伐便停了下来。身侧的人嘴里还哼着那首曲儿,少女的嗓音清甜,她安然,是朝夕。歌声渐弱,连身边人的呼吸都能嗅出兴奋与喜悦,她也被感染得松懈了之前的忐忑,弯了弯嘴角。只知朝夕将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而后被温柔的握住。
鸾凤和鸣添福寿,夫妻和睦百年长。这是喜娘在她跨入门槛时念的词,她默默记下,百年真的是一段好长的时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这样的福气拥有这么长的福祉。
恍惚已过,那一声“礼成——”却是分外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