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却空》昙音

30、秋风乍起

　　百里宜醉抿了一口茶。一旁的奈若神情烁烁，其他人似乎都没有多大反应。
　　未央这才知道，原来她竟也被划在另一个秘密之外。
　　既然未央和陌疏禅的关系已经被挑明，奈若根本是藏不住的。不过谁也没想到百里宜醉会亲自向陌疏禅要人。理由仅仅是奈若是陌疏禅府上的人，可靠是第一，而且年龄小容易培养，更重要的是面生。
　　三殿下是先皇嫡长子，可惜顶上却有两个姐姐。配庭有惯例，继承王位者必须为年满十八岁且通过尚贤院审核的百里一族成员。他是先皇幼子，先皇驾崩时他未满十八，为了不让百里皇族旁系之人窥探皇位，长姐百里宜醉仅仅二日便通过尚贤院的考核，于先皇驾崩后三日立即登基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女帝。那时候的百里宜醉刚刚过完十八岁生辰。
　　他的两个姐姐，一个是帝王，掌管配庭大权，一个是王后，在另一片大陆上母仪天下。而他，便是被众人遗忘在别院的殿下而已。身上仅仅流着百里皇族纯净的血液。
　　百里云纵虽然平日寡言，但是百里宜醉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他对她的抗拒和排斥。她虽心酸，却还是细心妥贴的为他安排好细致入微的事情。她想要替他择一个聪明机灵且忠心稳妥的女官，本属意未央，怎奈未央惊驾之事太过宣扬，他知道未央是百里宜醉教导的人，言语和神色中早就流露出了丝丝不情愿。百里宜醉是不愿意勉强这个内拗的弟弟，他在她眼中毕竟还是那个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她便在费心寻找另一个合适的人选，直到遇到奈若。
　　陌疏禅起初并不赞同，可是却没有让百里满意的理由。没想到年纪小小的奈若竟然心思剔透，颇有当初未央在漠周的几分气度，竟求二人让她进宫。一个想要追随姐姐的理由就已经无可辩驳。
　　半月后。奈若进宫。由朝槿和晚棠借着素日教导未央的空闲指导她，奈若本就是宫中帝姬，礼仪气度学起来自然是得心应手。连百里宜醉都不得不感慨这姐妹俩仿佛天生便是宫中的人。但是百里宜醉并没有让聪慧的奈若也随着未央跟在自己身边，而是把她遣到三殿下，百里云纵身边做女官。
　　这次她谨慎的保密，暗自让人培养奈若，奈若天资聪颖，时日不多也成效不俗。
　　果然。新一任女官选拔中，云纵选了看着最面生、最年幼的奈若。
　　百里宜醉微微松了口气，总算是在他身边又有一个她可以信任的人。
　　然而这些种种，除了百里宜醉自己，没有人知道她费心费力的苦楚和对弟弟无微不至的关爱。这是她作为一个日理万机的女帝，坚强的外表后柔软的秘密。

　　流毓留在宫内与百里陛下交谈。
　　未央觉得有些心烦，便随奈若告退。奈若一路絮絮叨叨，未央从中也挑拣出了事情的大概脉络。
　　奈若随百里云纵每日上课、操练，起初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不同于百里宜醉的温和轻松，百里云纵简直就是个少年老成的闷罐子。一日下来竟说不上几句，比陌疏禅还寡言。每天脸色都不甚好，唯独授课师父诚心夸赞的时候方才流露出丁点的喜色，饶是奈若平日能说善道却也免不了碰了无数次壁的心灰意冷。跟着百里云纵，奈若学会了如何自然地保持沉默。
　　若说百里云纵闷头闷脑一根筋的话，那还有改造的余地。更让奈若措手不及的是百里云纵冷不丁地冒出的毒舌。所谓不叫的狗最可怕，奈若如今才算明白这道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比如一日奈若险些将他书案上的墨砚打翻，虽然抢救及时却也避不了墨汁洒了几滴，她小心翼翼地赔着礼，心中还捉摸不透这冷面的主儿会如何发飙，未料百里云纵仅是淡淡一句，人有失蹄本是常事。
　　她咧嘴一笑，抬头望他，本想看他错嘴后的尴尬，却碰到他满是讥讽的神色，她这才明了他分明是笑她笨手笨脚，她嘴一撇却不好发作，只好生生忍了下来，脸色憋得通红。
　　奈若絮絮叨叨的历数罪状，满脸愤懑之情全部通过飞速的抱怨倾泻出来。她拖着未央的手，半是撒娇的说道，“姐姐，姐姐，还是我们在陌宅时候好。”
　　她牵紧她的手，轻声说道，“奈若很讨厌三殿下？”
　　奈若放在她掌心的手指一僵，随即说到，“奈若哪里敢……”
　　未央笑笑，回头道，“这里横竖不过我们二人，有什么怕的。”
　　“倒也不是，”她困惑的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道，“三殿下倒也不让人心烦，只是觉得作为殿下却如此不受器重，换作自己恐怕已经被逼疯了。明明习武学书无用还要看在虚名上苦心钻研，那股坚持让人心生悲凉……我很佩服三殿下。”
　　“那就是不讨厌了？”未央携着她的手走在熟悉的宫殿中，昔日的情景历历在目，却又好似走马灯一般的不甚清晰，像是她已经遗落了的珠宝，只有一个模糊的样子。原来真的是容易忘的。鸿述一行，耗费了她太多的感情和念想，把本来就有限的回忆篡夺去大半，全部换成关于一个男子的记忆。
　　“算是吧……”奈若道，“诶，不然姐姐先回陌宅去，眼看着天也黑了，我跟三殿下告个假，随后就回去，好不好？”
　　“你这些日子也如此自由进出么？”她问道。
　　“倒也没有，不过三殿下平日闲云野鹤一般也没什么着急事情，偶尔总会让我回去看看，现在姐姐回来了，他定是会准许的。”她轻轻落落的说道。
　　“百里陛下与其他女官怎么看？”她语气微微加重。按照律法入宫了的女官是不得再出宫的，奈若这样随便，难道不会引起他人不满？
　　“百里陛下没什么表示呢，”她说道，脱开她的手走上另一条分路，“倒是常常托我带些东西给陌疏禅——我往这里去了，姐姐顺着大道儿走就是。”
　　她微微一笑，点头允她离开。她岂不知道应该如何走么？
　　顺着曲折回廊走回了正殿，流毓已然从殿内退了出去，立在廊柱前，一见到她就微微侧过头，“怎么就回来了？”
　　“将军还没有走么？我以为你已经回鸿述去了。”她低头福了一福。
　　“你这么希望我走？”他笑。
　　“哪里敢。”
　　“你在宫内住？”
　　“不，”她抬着头看他，“我住在宫外。”
　　“亲戚么？我送你吧。”他离开红漆的梁柱，随在她身边。
　　“……是。”她应允了他，无论是关于亲戚的询问或者护送的请求。
　　天色确实暗了下去，身后的高墙拦住了声音，路上显得冷冷清清。熙流毓掌着灯，走在外侧。

　　马车停在了街边，天已经黑了，路上行人稀少。拐过墙角，唯一的宅邸就是陌家。
　　朱红色的灯笼底下，赫然有人提灯站立。
　　未央心中一动，快走几步奔去，那人的身影在身前灯火的照明下越来越清晰。
　　“孟湘——”她跑上前，对着他前后看看，才敢确定这个身形修长面色清冷的男子，就是已经足足五年没有见到的孟湘。
　　他轻笑，点头道，“是我。你回来了。”
　　她的鼻子突然不可抑制的发酸。未央在被他看见哭泣的前一刻搂住他的脖子，声音哽咽，“我好想你们——”
　　他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孟湘放下长灯笼，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
　　她只是哭，突然有了回家的感觉。离开陌宅，被骗漠周，进宫，成为女官，出使鸿述，都变成了在外的奔途，只有此时才能稍稍放下疲惫的心情，倾诉遇到的不如意。
　　哭得累了，她才突然惊觉自己居然伏在一直认为不甚熟悉的人肩上。她赶快放开了他，擦去脸上的泪痕。他脸上尚有不自然的颜色，转眼却见未央的身边沉默站立着的熙流毓。
　　“这位是——”他开口问道，矮身提起灯笼。
　　“鸿述的熙流毓将军，送我回来的就是他。”她抢先一步说到。流毓点点头，“幸会。”
　　“快进来吧，先生在等着。”他推开门，引导他们走过门后小小的栈桥。
　　“变了好多……”她感叹。虽然在宫中许多年常常能见到陌疏禅，却真的一次都没有回来。
　　“奈若说原来的样子太闷了，擅自改成了这样。”他说道。
　　“陌疏禅没有生气？”
　　他看了他一眼，仿佛是笑了，“先生如何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
　　她推开门，“陌疏禅——”
　　陌疏禅放下茶杯，站起身子来，“回来了。”
　　流毓走前几步，“陌先生，久仰。”他挑唇笑着，心下暗自思量。为何未央居然住在陌疏禅宅府之中？
　　“熙将军一路辛苦了。”
　　“哪里，我只是借个理由，饱览配庭大好河山罢。”他摇头说道。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进的脚步声，推门而入却是三月，七月二人。
　　“未央，你可回来了！”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又互相看看对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走过去，抱住她们，“是啊，我可想死你们了！”
　　她们欢欣地勾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就往外拖，“快给我们讲讲，鸿述究竟好不好玩？你最近都还适应么？——转眼居然已经这么大了！”
　　“好好好，我慢慢讲——”

　　陌疏禅看着近乎被绑架一样从面前消失的未央，嘴角不由得苦笑，“熙将军见笑了，我没有教养好。”
　　“哪里，”他亦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却被一扇木门阻挡了视线，“许久没有看见未央姑娘这样有笑脸了，流毓惭愧，总是不能叫未央姑娘开心一些。”
　　“她总算也经历了一些事情。”他温声道，“总是抱着孩子心性的幻想，是时候受些创伤了。”
　　“先生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将军这样想么？”他减淡的微笑，眸色澄静如水，“我却认为，她必须成熟起来。”
　　“她心思十分纯熟。”
　　“成熟与纯熟，依然有一些分别。行小事深明大义，在遇见重大抉择时候却显示出软弱来，依旧是需要磨练。”他抿一口茶，看着窗外纯净的夜色。
　　“先生何苦一定要让未央如此成熟？人若是简单一些，或许会活得更舒服吧。”
　　“那只是假象罢了。人心永远是蠢蠢欲动，与其等它突然侵袭，不如早些让心坚强一点。”
　　流毓不语，片刻起身，“时辰不早，我先走了。”
　　陌疏禅也站起来，“我替未央谢谢将军照抚。孟湘送客。”
　　流毓走出陌宅，身影溶入清冷的夜晚。他身上披着袍子，却还是有些冷。配庭空气干冷，不似鸿述的潮湿。这城更似静卧在夜中的虚假平静，深呼吸却能闻到一丝剑拔弩张的气息。
　　抬首空望，半月垂于空中，四周无星。
　　今日向百里陛下递上熙元帝托呈的信函后，方才得知熙元帝竟在函中写到让他留于配庭五日，还请百里陛下费心招待。如今鸿述与照琮大战而败，元气大伤，朝内一片愁云惨淡，这样的时候却让他留在外邦，到底是什么用意呢？而且事先没有透露出一点风声，直接先入为主，倒让他难以推辞。流毓不是不知道，最近关于熙元帝没有子嗣继承王位的流言飞语又风生水起地从各个角落渗入宫中，他明白这时候的熙元帝更是内忧外患，雪上加霜。他不得不承认，他也好奇熙元帝早已过而立之年，却膝下无子，帝王之家最忌讳无人继后，朝内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某些人一定借此大做文章，而今熙元帝却不留痕迹的把他隔在鸿述之外，不得不让人觉得有些不好的端倪。
　　他抿起极薄的唇，刀砍斧削一般的面颊笼罩上一层淡淡的疏离清幽之意。褪去平日轻佻的模样，唯有面对真正无人的境地，他方会露出这样毫不掩饰的凌厉眼神，好似两把极锋利的剑，刺破黑暗的包围。
　　秋意乍起，风波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