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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往事不堪回首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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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零三个月前初到王府做客的时候,我分外诚惶诚恐,侯门一入深似海,读了那么多书也不是白读的,更何况,这不是侯门,是不下于皇宫的王府,是属于昌乐王的“皇城”,昌乐郡主就是那所谓的皇太女。
我无法想象太子领个鸭馆的娈童回皇宫京城会掀起怎样的风波,虽然世人并不排斥同性之爱,那些京城的小姐公子哪个身边没有几个俏皮的丫鬟俊美的小厮?磨镜短袖之流比比皆是,贵族管这叫风尚。
但这都是摆在私下的,谁也不敢摆到明面上,丞相公子喜好男色,昔年疯狂迷恋一个会唱戏的小倌,竟要接回家做偏房,结果让丞相大人知道了,差点将自家儿子的腿打断,丞相火速给儿子定亲,一个月丞相公子大婚,半个月后去看那小倌,小倌所在的别院早已是人去楼空,丞相公子郁郁寡欢了半年。
虽然昌乐不比燕京,但既然都是北燕,想必风俗不会差得太远,我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战战兢兢,生怕哪天脑袋搬家,去见了阎王。
哪知道王府和我脑子里想得一点也不一样,从最大的头头昌乐王到下面生火的小丫头,每个人对我都是客客气气,透着一股和蔼可亲的范儿,就像是我失散多年的亲人,我愈发的惶恐,惶惶不可终日。
直到有一天我从相熟的婢子中套出话来——
“姑娘,自从你来了之后,郡主不在三天两头上街祸害百姓,也鲜少欺男霸女,往日她一天在外游荡七八个时辰,您来了以后她只游荡三四个时辰,闯祸也少了,往日告状的信府里一天能收到十来封,您来了之后顶多收到一两封,管家吩咐下来,要奴婢们将您当做上宾。”
我目瞪口呆,随嗔怪小丫头:“你不早说!”
随即恢复本来面目,欢欢喜喜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你好歹也曾做过燕京第一花魁,怎么就像是八百年没吃过饭似的?”饲养我的金主昌乐郡主把玩着暹罗进贡的香料,疑惑地看着我,“莫非薄幸楼不给你饭吃?”
我拿着一根鸭腿,满手油乎乎,一边继续哼哧哼哧的往肚子里塞东西一边解答她的疑问:“‘楚腰纤细掌中轻’知道吧,‘楚腰’怎么来的,我当年在楼子里每天只喝半碗粥,吃一点面条,还要饿着肚子弹琴唱歌跳舞,点我的恩客都是那些沽名钓誉的,只喝茶听曲,连口菜都不能吃,我还要饿着肚子和他们上床,别看我在燕京,其实燕京到底什么样,我根本不知道,我从七岁开始就没怎么出过楼,都说燕京烤鸭最好吃,我长这么大,就没吃过一次燕京的烤鸭。”
我没告诉她的是,我从小到大吃得第一顿饱饭就是在王府,从某种意义上这个荒唐的郡主帮我实现了我幼年时期的愿望,每天有肉有菜,不饿肚子。
昌乐郡主沉默了好半天,良久我才听到她说:“那你多吃点,努力变得白白胖胖,本殿养得起你。”
我哼哼唧唧地随口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哪有那般容易,这么多年身体早就坏掉了,要是能胖,早就胖了。
郡主走后,我又吃了一会儿,停了一会儿,只觉得腹中绞痛,胸口闷闷的,肚子里好似万马奔腾向上涌,我冲向恭桶,“呕——”一声,刚才好容易塞下的食物就这样以极为不好看的形态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哎,多好的东西又浪费了。
我有些忧郁地望着房梁,想起了很久以前还在燕京薄幸楼的时光。
十多年前,北燕和南齐打仗,北燕民风彪悍,南齐节节败退,北燕攻占了南齐好多城池,好多南齐士族不愿离开故土,选择了自杀,他们留下的妻儿绝大多数做了军妓,很少的一部分跟随胜利大军多方辗转来到燕京,最后沦落烟花巷柳。
听楼里的老人说,大姐儿就是南齐边境一个大族的小姐,最初几年,她是恨北燕的,据说她日日想着复仇,但是北燕兵力强大,她一个小小的青楼妓女,有心无力,而后就渐渐歇了心思。
最初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特别佩服她,我属于那种逆来顺受的人,我怕死,不敢抗拒命运。
那个时候我就想她总是折腾我,动不动打我的手心,未尝不是因为我是地地道道的北燕人,我觉得她很可怜,身为南齐人却沦落到北燕做妓女,虽然不是陪人睡觉,但终究不好听,虽然我自己也是个妓女,但终究是在自己国家里做,我这条肥水,没有流到外人田上去。
怜惜大约就是好感的第一步,更何况,昔年我第一眼见到的人是她。
又是什么时候我变了心思呢?雏鸟情怀渐渐变了质?
是她在我弹错音不能吃饭的时候在我的桌子上留下我半个馍,还是在我及笄那日伺候完老怪物后细致温柔给我上药,又或者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对她有了心思?
她教我吟诗作赋,丹青下棋,她总是在霏霏细雨事对着瞭望南边一遍一遍吟着“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反正我就是喜欢上了她,北燕民风彪悍,纵然是女子和女子相爱,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可惜的是,她出身南齐。
我喜欢上了大姐儿,自然觉得大姐儿什么都是好的。
在我心里她肚子里有很多很多学问,她懂很多很多东西,她有很多很多寂寞,肚子里有很多很多故事。
昔年我不自量力的以为自己可以做抚平她寂寞的人,我可以倾听她的故事,我可以安慰她,给她一个安定的生活——我要做花魁娘子,赚很多很多钱,然后给你花。
你说你幼年吃不上饭,我以后赚钱天天让你吃山珍海味。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觉得好的,也许人家并不稀罕。
她给我讲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希望人生得一知己,我兴冲冲告诉她,我愿做她的知己。
我背书,作诗,引经据典和她说话,她的话题我接上来,她都会很欢喜。
我曾幻想,也许那一瞬间,她真的有把我当做“知己”。
大姐儿从来不知道,其实我骨子里没有半分的书香味,我一点都不喜欢风骨这个东西,我喜欢金子多过那些华而不实的酸诗,我品杯子里的茶水是龙井还是毛尖,我不懂什么“远望当归”,我只喜欢吃“清炖乌龟”。
昔年楼里一个姑娘少不更事得罪了权贵,她为了义气替那个姑娘坐牢,是我花了钱,和那些权贵睡觉才将她从牢里捞出来,她出狱那天,我穿着新衣服欢欢喜喜去迎接她,她也曾露出欣喜的笑容,可是一转眼却又冰冷如霜。
她教训我:“纵然我们是青楼女子,也不可自甘下贱。”
我看不到她眼中的冰冷,仍然傻不拉吧唧地回答:“为了你,我愿意下贱。”
她甩给我一句“孺子不可教也”,转身走了。
我知道她看不起我,但是我一点都不介意,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感动她,纵然她看不起我,我们也会冲出层层包围,她会爱上我。
她说过,女子和女子,有违天伦。
昔年我以为她只是那时还没喜欢上我,所以她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我觉得凭着我“燕京第一花魁”的手腕,她终究会是我的囊中之物,只要我死缠烂打,只要我死皮赖脸,我终究可以等到铁树花开的那一天。
可是她终究是跟着男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