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夜·魅影》凌尘舞

3、第 3 章

　　西南边境，撒西国碎叶镇的早集上。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叫卖声，招呼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这里，既可以看到从东边的海国运来的珍珠玛瑙，刺绣织品；也可以找到从西域返来的象牙瓷器，古玩配饰；各种风味小吃，包子点心更是热气腾腾，腾腾热气，香飘一街。这里，既有长袍头巾的哈撒老大叔热情的招揽游人，一脸自豪的介绍他的货品；也有身着鲜艳民族服饰的少年打着拨拉鼓，哼着小调，将那贪鲜爱巧的姑娘小姐儿招惹过来；更有那流浪民族的大篷车，花花绿绿点缀在闹市里，每停到一处，欢快的少女英俊的少年就拿着各种民族乐器翩翩起舞，舞蛇弄棒，引得围观的人群惊呼不已，连声叫好。孩子们也四下里窜来窜去，宛如一个个小泥鳅，这边手上还拿着馍，那边已经从拨拉鼓的小摊上摸得一个别致的小玩意，再一猫身，赫然又窜到表演现场。一阵骚动，谁的衣服给拽了一下，谁的兜囊又砸到谁的脚上，谁家的小娃儿哭了，谁家的又碰到亲家了，呵呵乐作一团。清白氤氲的阳光下，空气越发蓬松，集市上蒸腾出丝丝蜜一般的香甜襦软。

　　然正是这个流淌着奶汁一般香甜的古朴小镇――撒西族的聚集地，却让赫颐皇朝当权人头痛不已，草原民族的彪捍强壮，掠夺的天性，加之身处南北方交通要塞，在国家贸易与军事外交领域有着至关重要的地位，因此，一直是皇朝竭力怀柔政策的重点对象。这一朝的国王――撒西•巴特洛，尤为显得强悍，在他的强硬政策下，皇朝连连示弱以避其锋芒，然巴特洛仍不知足，民间传言，巴特王一度欺人太甚，利用两国签订和约盟国之际强占了赫颐皇朝的太子妃，而皇朝则只能忍气吞声，暗暗吞下这一奇耻大辱。是真？是假？赫颐皇朝未有任何表示，民间也只是胡乱揣测，然则，巴特王的英勇强悍早已扬名四海，不知何时起，草原上开始传唱：

　　北飞来的鸿鹰啊不落撒西不呀不起飞
　　草原上的雄马啊不落撒西不呀不停蹄
　　要说我们英雄的巴特王啊为了人民的土地
　　撒出了鸿鹰啊 放飞了战马
　　鹰飞马翔啊在辽阔的美丽草原上。

　　北飞来的鸿鹰啊不落撒西不呀不起飞
　　草原上的雄马啊不落撒西不呀不停蹄
　　要说我们英雄的巴特王啊为了人民的土地
　　撒出了鸿鹰啊 放飞了战马
　　鹰飞马翔啊期待那远方的肥沃的原野，
　　期待那更美的地方。

　　然而，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巴特王隐忍不发，默默积聚力量，尽管属下的臣民有贪立战功而鼓动挑衅，试图挑起两端战火的，每每都被巴特洛压制下去。王是为了什么?他在等待什么？他在想什么？他要的是什么？众多年来，每当吉年丰收，开坛祭祀之际，大臣们往往按捺不住开战的激越心情，纷纷猜测着，揣度着王的心思，渴盼战争的到来，一次一次的，王的平淡让他们失望了。就在这一年――巴特王继位二十年后，宣布屯兵奥漠河――那正是撒西与赫颐交界之地。臣子们诧然，步入中年的巴特王终于准备好了要打这一场大战了么？终于准备向摇摇欲坠的赫颐皇朝伸出最后的致命的一击么？……

　　烟味，呛人的烟味。

　　这个屋子简直像起了火，然而没有。非但没有，里面还端坐着四五个人，高大，威武，不协调的是，面情略略有些拘谨，看样子，在面窗的那个背影跟前，他们还不惯于坐下。

　　“呼延硞，你是说那渂子清他们还没有在漠河一带出现？”

　　“是的，王。”身材高瘦，却有着一脸络腮胡子的，正是巴特王首席四大幸臣之一――神武将军呼延硞。他站起身，健步绕到房间中间那个巨大的沙盘前，“王，无须烦心，这是他们必经之路”，他指点着沙模上与碎叶城相联结的祁连山，巴蜀山，中间是奥漠河水，快速解说着：“从赫颐一路往南，到达撒西，只有这一条水路，且要么东绕祁连，要么西走巴蜀，就算他身茬羽翼，足踏风轮，也要二七一十四天行程。照我的人马推测，现在他们还在黎城一带，就在这里，”呼延将军指着奥漠河上游的一座小城，上面悬着赫颐的小旗子，“到漠河还有三五日行程。”

　　巴特王并没有转身，整个过程，他一直凝望着窗台那盆花，不置一评。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巴特王似乎对那盆花着了迷，他看的很认真，仿佛要要一根一根数清楚顶端新冒出的针状芽尖儿，要亲眼看着它再长出一截来。纤细的杆，柔嫩的叶，绵密的枝条一团一团，绛墨如烟。正是春末夏初时节，植株又抽出了几分新芽，长的又高了些些，极金贵极缓慢得成长的，不是别个，正是“新娘草”，又名――文竹。

　　“呼延将军，咳，咳”四大臣中唯一的鹤发须眉长者――内务总管术拔陼――不紧不慢的开口，“你看赫熙兵有没有可能走第三条路呢？”

　　“第三条？不可能！除非变成鸟儿上天。”右将军旭烈手一挥，很快的否定――这是一个年轻的将领，虎目，熊背，站在那里就是一墩小山。

　　“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呼延硞手执胡髭，略一沉吟，手抚过祁连山，抚过巴蜀山，抚过奥漠水，最后定在了一群积满了灰尘的小土包上。

　　“石岭？！”旭烈一声惊呼，倒抽一口气。

　　四人眼神在空中迅速交会，互相打问，征询，评判，估量。

　　“依我看，这是一条绝境，还从来没有听说能有人成功从这里通过，咳，渂子清不会拿数万将士们的生命开玩笑的，这第三条路――应该是万万行不通的。”术拔陼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的确，族里早年流传的谱本里也有记载过这里是个极危险的地方，”呼延硞拍了拍手，弹去积年的旧尘，“老一辈的人说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山口也只是象征性的设立了关卡，还从来没有见人通行过，商队旅者大多是绕两侧的官道。”

　　“岂止没见过人，鸟毛儿都没见过一片。”曾驻扎过边防，担任戍边将领的旭烈小声的囔囔。

　　“不过为防不测，还是遵照王事先的嘱咐布置了万余兵力在此。”此时的呼延，一派气定神闲。

　　“……”沉默，又是局促的沉默。

　　整个过程，金发碧眼的左将军完延大石一言不发，一如他的名字。只是偶尔会皱着眉，表情微恙的投向同样沉默的――他的同父异母哥哥――巴特洛。
　　唇畔的烟忽明忽灭，隐藏在烟雾中洛的脸若隐若现，屋子里静得可以听到烟灰落地。良久，叹息一般的声音，“清――他应该到了。”

　　众将面面相觑。

　　“报～～”帐外的令兵通报一声，快步走了进来，递上一封烫金的红笺，完延大石接过，传给巴特洛，洛阅毕，复交给完延。只见上面写道：

　　尊敬的撒西•巴特洛王，
　　承蒙您的盛情，我赫熙皇朝将士不远万里，来此重新缔结盟约。你部驻石头岭的军士，发生兵变，现已为我所平息，特此告知，请翌日移步忽仑峰（碎叶城郊），共举大事。

　　署名：渂子清

　　众将再次骇然。

　　“这渂子清莫不是天神下凡？这么快就来到忽仑峰，我们边防数万人马就……”

　　旭烈话未说完，巴特王伸手制止了他的话音，帘外光影一暗，接着有人快步闪过。巴特王略一
　　示意，一名亲信很快随了出去，“今日到此为止，”巴特洛波光流转，依次扫过众将领，“呼
　　延硞，注意加强京畿守卫，先按兵不动；术拔陼，备理明日的筵席，要盛大隆重；大石和旭烈
　　明日随本王迎接上朝使臣。你们现在退下，分头准备去吧。”吩咐完毕，众将得令，纷纷起身行礼，依次退下。

　　又是一室的清静，满室满室承载的只有艾叶燃烧过后的芳香，清冽中透出一丝苦涩。

　　巴特洛重新点燃一支烟，凝眉，眼神飘向窗台，复又陷入沉思。片刻，一名仆人无声进门，速步上前，行礼。“王，”年轻的仆人低声道，“来人朝紫烜宫去了，想来不是王妃身边的人。”

　　“那丫头，又要胡闹什么，” 巴特王展眉，松一口气，“让完延的人盯紧点。”走下座位，龙步朝屋外行去，临到门口，旋又止住，并不回头，好似自言自语一般随意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阿济格，你亲自带两个利索的一起去吧。”说完，头也不回走了。没看见那名被唤作阿济格的年轻仆人原地一僵。

　　云霰宫后花园。

　　一名素衣女子正在花丛中忙碌。周围三三两两立着若干侍女，打着帘幔、捧着汗巾、端着茶水，俱是撒西贵族闺秀打扮。那女子乌发逶地，随意用白丝巾绾于身后，手执花锄，聚精会神的将那季节轮回中的落红细细收集起来，埋入香冢，不流露一丝一毫残迹，失落人间。随着身子的起伏，香汗淋漓，薄袖飘飘，汗湿的衣衫渐渐有些通透，幸而乌丝瀑布般倾泻下来，在身前身后摇曳，掩住了身形的婀娜，花香袭人，也不知是那汗香，也不知是那花香，招徕蜂飞蝶舞，围绕在那女子身边，轻盈漫舞，五彩斑斓，霎是好看。连隐身暗处的人也看得呆了。

　　“红儿，再取一壶水来。”清亮婉转的女声，女子浑然未觉有人在暗处注目她良久，那目光，本该是秋水无尘，浩若青云，此刻却阴骛而又灼人，狂野而又深沉，有着无尽的感动与难言的焦焚，“看着我，看着我……”目光热切的呼唤，心灵感应般，女子嫣然回眸，

　　“王，你来了。”淡淡声音，不见任何情绪。

　　从花阴深处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将明晃晃的阳光扯下一大块儿，在林荫道上投成一个威武提拔的人形，阳光透过薄荫，在他袒露的古铜色胸膛上、臂膀上跳跃，额上那抹黄金束冠表明来者正是撒西国的王――巴特洛。

　　“云妃好兴致，这么热的天，怎么也不好好休息，这些粗重的活儿交给下人就是了。来，到本王这里来，快别热着了。”洛打趣着，眼中满是浓浓的宠溺与无言的惊艳。

　　一边说，一边挥手让侍女将酸梅汤呈上来，亲自端着走到女人身前。

　　被唤作云妃的女子福了福身，伸手接过，并不就饮，转身递给了一旁随侍的红儿，“奴家不渴。”言毕，一猫腰，就要从巴特洛身侧穿过。巴特洛早有准备，猿臂轻舒，略一用力，极轻易将其带入怀中，可怜云妃一个脚步不稳，整个儿撞进洛坚硬的胸膛，霎时鼻子眼睛全疼的挤到了一处，眼眶里晶晶泪珠流转，看似快要落下来，又勉力强忍了回去。望着一向从容不迫四平八稳的爱妃这么娇人的一面，巴特王按捺住内心的怜惜，与莽撞后的懊悔，嘴角不由牵起一丝笑纹，接着，笑纹越来越大，笑意越来越深；伸手轻轻抚过云妃凌乱的发髻，以手当梳，将几缕跳脱的发理到耳鬓后，轻轻曳住；又极轻巧极温柔的抚向额面，将眼角那层潮湿缓缓拭去；看得仔细又仔细，仿佛生怕光洁如玉的娇颜留下一点点瑕疵。

　　中了魔靥般，那云妃只能可怜兮兮的趴在巴特王结实的胸口，鼻子一抽一抽的，一时眼冒金星还不甚明白状况，只听得“砰～砰～砰～”，从王的体魄深处传来极稳健极有力的心跳声，混着淡淡的艾烟草味、马骚味以及男人身上独有的体味，令她更加晕眩，一时难以挣脱王的温柔。直到――

　　“砰、砰、砰、砰”突然加速的震荡惊醒了云妃，她一抬头，就是巴特洛一副咧着大嘴、强忍笑意快要到内中伤的样子，一时生气，用芊芊玉指狠狠的点着王的胸膛，一下，两下，胸肌坚硬如石，纹理不动；看着尤不解恨，改握拳头，又补了两下，“笑！有什么好笑？！无缘无故又要欺负人，看吧，鼻子被你撞坏了，要出血了。”一边打，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抽气，想来被打的一点儿事儿没有，打人的反而伤着自个儿的手了。

　　巴特王一把握住作怪的小手，放在唇边呵着气，眼波流转，埋首云妃耳畔，用极轻极轻的语气缓缓发誓：

　　“再不停止挑逗本王，我保证一会儿出血的可就不止是你可爱的小鼻子了……”

　　话语极轻，含意极深。周围的嫔妃侍女俱没有听到王的话，却都看到云妃一向苍白近乎透明的面颊飞快窜起两道红云，接着是王极富感染力的哈哈大笑，连日的阴霾沉郁一扫而空。王轻轻点着云妃翘挺的鼻子，呵疼着，金丝一般的阳光柔柔的编蔓成一层浅浅的纱，极暧昧极撩人的笼罩在这一王一妃身上，自成一个小天地，此二人浑然不觉。外人，即使只有几步远的外人，也远远的被屏蔽在另一个不相干的世界。

　　日头渐渐高了。

　　一个丫鬟快步走上前来，对着那名被唤为红儿的中年贵妇行了礼，回了话儿，红儿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平静。言毕，红儿示意其退下，方才中规中举的禀报：

　　“王，左将军完延大石殿下有要事求见。”

　　巴特洛左眉微挑了几挑，收起满面笑意，对着云妃颔了颔首，想说什么却终未出口，只是眼光极复杂极深刻的看了她一眼，只这一眼，千言万余便已然言尽。

　　云妃轻启红唇，回以极浅极淡的一丝笑意，转身，旋去一丝几不可闻的怅然。

　　目视云妃一行人袅袅娉娉行的远了，巴特洛方转身，带着随行人员离去。

　　云霰宫内。云妃换下便装，重新绾好发髻，周围奉上冰糖雪儿，呷了口，招手令众人退下，早已恢复一贯冷然。红儿随侍一旁，几次欲言又止，神色有丝慌乱。

　　“好啦，现在没人，可以说了。”云妃淡淡开口。

　　“他，他――来了。”

　　“……”云妃挑眉。

　　“我是说少爷――他似乎来过这里了。他留下了信物，您看。”红儿小心的呈上一方旧丝巾。
　　一看便知是旧年用物。

　　“……”云妃依然凝眉。

　　“怎么办？您打算见他么？可是怎么出去呢？会不会留下把柄？可是不去，他会不会一直等下去？这，这一切会不会发生的太突然、太巧合了？会不会是又一招陷阱？……”红儿絮叨着，失去一贯的沉稳。

　　“嫣红！”云妃出声喝住。一切尾音俱失，隐隐约约的，只有屋内沙漏的声音在静静流淌。

　　“我－－知道了。我倦了，你退下吧，”低缓的声音，掩不住的，无边落寞，停顿半晌再次开口，“替我去看看他吧。”

　　红儿放下帘幔，依言退下。

　　正午时分，碎叶南郊一家无名客栈，来来往往，倒也颇有人气。

　　天光透过水色帘幔洒进室内，在床上摇曳着粼粼波光。一名男子，窗下独酌。这个时段喝酒，倒也诧异，更诧异的是，那男子乃一介中土人士打扮，青袍衣带，束发作冠，看似文弱书生，却无一人随从。此刻，他面前已摆有四五个空坛，他却无一丝醉意，眼神越发清冽的吓人。饮到兴起，放言高歌：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何以舟摇轻殇？哪来风飘吹衣？无征夫亦无前路，无晨光怎么熹微？”幽幽女声，应歌而起，不知什么时候，屋里多出一个红色丽影，隐隐绰绰，以红纱蒙面。

　　“是你？”
　　“是我。”
　　“只你一人？”
　　“只我一人。”
　　“她，竟不肯与我相见？”
　　“……”

　　沉默。男子由始至终素面朝窗，嘴角擒一丝笑，笑得冷然而又飘忽。没注意面纱下那双美目怔怔的看着他，许久，许久，已透露出太多无奈与企盼。他丝毫不在意，亦不再问话，只是沉默，饮酒，恍惚视红衣女子如无物。

　　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微叹一声，心不甘情不愿纵身离去。只这时，男子方转身轻睨，一双秀目，已然润透。

　　“姐姐，你，你好――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