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心记》酒轻

2、换心

　　我竟然梦到了青衫，那时还未及冠，青衫的两个童子发髻还在头顶，剑却练得极好。那日早上我让下人给我弄来一包迷药，放在青衫杯子里哄他喝了下去，他竟然也不疑有他，喝得一滴不剩，一刻不到，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我大喜，把他的头发拆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跟丫鬟学得女子结婚梳得同心髻，歪歪斜斜给他扎好，又给他换了一身新娘子的红衣裙穿戴好。啧，我的青衫真美！然后就痴痴坐在床边等他醒来，承认他是我的小媳妇。
　　却等到将近傍晚。
　　我从睡梦中醒来时，正怀抱着满脸冰渣的青衫。

　　那日我被青衫从后院追到前院，拖着嗓子惨叫：“姨姨、姨姨——青衫要杀我——”尽管段叔叔及时救我，我还是被青衫扎了个窟窿，就在右肩膀，如果不是他为了换衣服拆头发，耽误了些些时间，恐怕被扎透气的就是，我的左边胸腔里的东西……
　　后来搂着青衫叹他真是狠心。
　　青衫冷冷不发一语。
　　我却是晓得，他的手，不知在我右肩那道今生也去不掉的疤痕上，抚了多少遍。
　　青衫看起来再冷冰冰不通人意，他的好，我却晓得。

　　在宜宾呆了半月，小晏竟然也长了些肉，右脸颊上的酒窝微微有了些眉目。看起来竟然也有了些……俏皮之意……
　　听到要走，小晏脸色白了白，却挤出一个笑：“我晓得了，马上就收拾东西。”
　　我按住他的手，也挤出一个笑：“不急，明日才走呢，今日就去天衣无缝拿你最后一件衣裳。”
　　晚上依然吃得是小馄饨，细细地撒上了香菜，我小心喂他吃一口，忽然想起来小宴第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喂他吃粥，他羞红的脸，不禁笑了一笑。
　　小晏抬眼看我：“什么好笑的事情？”
　　我又舀起一个小馄饨吹了吹，喂给他，他疑惑看我一眼，还是乖乖张开嘴把馄饨吞了下去，我这才悠悠说道：“粥刚煮好，还烫，仔细吞咽。”
　　小晏吃惊看我一眼，怔了一怔，才好似反应过来，却只是嘴角含笑，耳朵却渐渐红了。
　　我再舀起一个馄饨：“你未醒时，衣食便溺……”却忽然说不下去了。
　　小晏只是低头，面前的碗里却溢开一朵涟漪。

　　第二日上路，算算还有八日，小晏提着一个大包裹上船，登船的瞬间，忽然回头朝岸上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宜宾两个字刻在岸边的木枋上，我嗓中忽然有些哽咽，小晏却转过头，决绝地上了船。

　　路上无事，小晏每日把包裹中的一件衣服穿给我看。
　　我从不曾想过青衫的脸穿上浅碧的衣服也是如玉一般好看。

　　站在甲板上，小宴的头发墨黑墨黑得散了一肩，丝绸一般滑在背上，身上的浅碧衫子，被暖风吹得微微荡漾，小宴就像漂在水里，风再大一点，好似就会被吹走，再也回不来了。
　　我忍不住走过去轻轻拽住他的袖角。
　　他侧过头，朝我弯起眼睫：“还有半月，到时候……”他犹豫一下，“若……青衫不喜欢碧色的衣裳……你能不能……烧给我两件……”
　　我怔怔瞧着他，他跟青衫一样的脸上有着忐忑跟隐隐的恐惧，我却恨自己不知该安慰他什么！
　　他见我不语，表情露出掩不住的失望，却将眼睫更弯了弯：“两件其实有些多，一件刚好……其实没有也无碍，谁知道穿不穿得到么……”
　　我猛然箍住他的身子，紧紧搂住，想要把他嵌进我的身子里，已经瘦到风吹即走的地步了，却还是为我想那么多！小晏，你是小晏啊，我怎能把你当做另一个青衫！
　　心内跳动的虽然是纸片画的心，可是怎能全是假的啊！

　　八日后，我们到了苍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预备像往年一样，再停几日，便开始登山。
　　我把小晏裹了两年的大氅抱出来，给小晏裹上。
　　这件是青衫的旧物，那年带青衫去打猎，青衫嫌弃我滥杀无辜，不肯要狐狸皮大裘，我只好去苏州给他寻了个鹅毛大氅，虽然不怎么珍贵，青衫却很是喜欢，刚拿到手里的时候，抚了一遍又一遍。
　　小晏也像往年一样，伸手摸了摸，叹了一声真美，而后就眯着眼，躺在院中，静静睡了。
　　我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院内和风习习。

　　若是青衫未死，小晏也从未出现过，我，是不是就此生无憾了？！
　　可是，命运根本没有给我这个选择。

　　休整了几日，也带足了粮食跟水，请的向导依然是本地的一个白族青年阿达，俊朗的眉目，每日笑得都很开心。
　　“喏。”他指指远处，眉眼挂着道不尽的欢喜，还隐隐含着些许羞涩，“阿凤就在那边的溪边住，是我们村有名的金花呢！”
　　我看了一眼在旁边弯着一双眼睫的小晏，也笑道：“唔，是么？阿达哥真是福气！”
　　阿达搓搓手，朝我们憨厚笑笑：“我跟阿凤道个别！”说完，竟自顾奔走，背影看着说不出的雀跃。
　　我把小晏的手捧在掌中，慢慢的搓揉，翘着唇角看他：“小晏，晨起吃的饼如何？”
　　小晏眉眼带着倦意，临近那一日，他的倦意越来越明显了，但是是弯着眼睫“嗯”了一声。
　　我把他的手捧到口边，轻轻哈气，看他眼睫挑了一挑，唇角溢出笑来，心内真的欢喜。

　　苍山上此时冰雪覆盖，满目纯洁。爬了半日的山，找到了那个山洞，也找了每次小晏被雪覆盖的地方。
　　许是这里迎风，一年中竟然没有人来过。我与阿达把木柴，干粮，水和包袱放进山洞，便动手开始挖给小晏躺的地方。
　　木锨提在手里，重有千斤 ，我迟迟抬不起手。未时的日头，笼在山尖，覆了厚厚的冰雪上，闪出金色的光芒。小晏靠着山洞已经有些迷迷糊糊，却还努力睁着眼，翘着唇角看我。墨黑的眼瞳漾着雪，波光粼粼。
　　我却觉得冷，穿山而过的风扫在身上，像有千把铁篦在一层一层往下刷，我心内已经被刷得血肉模糊。右手抖地握不住木锨，我拿左手狠狠握住，狠狠掐住。

　　阿达自顾自在挖坑，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公子，你们中原的医术真是奇怪啊，真的吃了一种特别的药，再在苍山顶上用雪埋几日就好啦？这里可冷呢，幸好小公子看起来还康康泰泰！”他“啧”了一声，接着表达了他的欢喜跟祝福，“不过今年是最后一年了，小公子以后就不用遭这种罪啦！”
　　是啊，小晏……以后再也不用遭这种……罪了……我心内翻涌上来的疼溢到咽喉，再被我狠狠咽下。

　　“好啦，公子，挖好啦！依然跟往年一样，每过五日我会上来给你们送些水跟吃食，二十七日后我一定会赶上来，小公子肯定就痊愈了。公子……”
　　我不知道阿达什么时候下的山，我攥着木锨，站在山洞口，看着闭着眼的小晏。长长的睫毛像两只停住的蝴蝶，覆在他的眼上，我忍不住祈祷，让蝴蝶把他带走吧，就当小晏从来不曾来过，让蝴蝶带走小晏……
　　让……蝴蝶……带走……小晏……吧……我闭起眼，不禁哽咽。

　　“时辰到了。”耳边忽然响起小晏的声音。
　　我抹掉眼角的泪，朝他点点头。

　　走过去抱起小晏，我忍不住紧了紧，再紧了紧，他现在轻得像股烟，我却想把他箍进我的心里。
　　手上太用力，直到他轻呼了一声痛，我才若有所觉。
　　稍稍松了松，咬咬牙把他放进挖好的地方。

　　他一进去，猛然打了个哆嗦。我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发，仔细看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跟青衫最大的不同，青衫的眼睛里总是充满的骄傲，小晏的眼里却时时刻刻有着对我刻意的讨好。
　　小晏一只手勾着我的袖角，勉力朝我笑：“这回我可没法儿陪你说话，你若是有些着急，就唱我唱给你的曲儿好不好？”说道此处，他眼神亮了亮，“那首曲儿真的在我心里一直反复唱着。”他忍不住闭目再哼了两句，而后充满期待的看着我，“这回你唱给我听好不好？”
　　我依然把他的手捧进我的掌心，温柔地点头：“好——”
　　小晏心满意足的点点头，从掌心抽回手，躺回雪里，乖乖闭上眼睛：“可以了。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看着小晏的脸渐渐变得苍白，嘴唇却有些青紫，眼睫却还微微颤动，忍不住叫道：“小晏——”
　　　“嗯？”他并不睁开眼睛，只是从鼻腔里轻轻应了一声。
　　“我叫迟明月。”我看着雪中的小晏猛然睁开眼睛，眼珠瞬也不瞬地看着我。
　　“小晏，记住，‘迟来’的迟，‘当时明月在’的明月。”我哽咽道，把手中的雪轻轻推了下去。
　　“嗯。”小晏忽然笑起来，无限欢喜地看了我一眼，闭上眼睛。
　　小晏，我叫迟明月，记得黄泉路上走慢些，也好……寻一寻我……
　　我闭上眼睛，点燃了怀中那片被我捂了三年的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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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小晏，那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不必知道了罢？你也知道，反正三年后也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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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天很快过去了。我一直处在迷迷糊糊当中，闭眼前，天地间一片空茫，睁开眼，天上繁星灿烂。
　　我忽然想到小晏跟青衫会不会遇上呢？小晏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会不会跟青衫一样的眉眼？
　　二十八日一早，阿达就到了，在清晨第一丝金乌出现，我就睁开眼。
　　阿达兴奋地搓手：“公子，小公子这回该好啦！我们赶紧吧。”
　　我茫然点点头，从手边拿起木锨，小小的雪堆前面还有一片晕开了的黑色，这是给小晏准备的衣裳，苍山如此冷寒，小晏一个人上路，我怕他冻。
　　十套浅碧的衣衫，加上里衫小衣五套，一件新做的大氅。这个大氅不是青衫的旧物，是我托阿达后来上山又稍上来的，虽然不是我带小晏去挑选的，但是，拣得是最贵的，很暖和，很好看。小晏应该会喜欢。
　　还有一直在路上伴着小晏度过的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都让阿达带了上来。省得小晏路上寂寞。
　　小晏喜欢听曲子，虽然来回只会唱一首，但是，迟明月可以代你歌唱，所以，还有，迟明月，半颗心……

　　“公子！”耳边欣喜的是阿达的声音。
　　我浑身打个激灵，目光灼灼的看着雪中渐渐明显的脸，忽然不敢再动。

　　雪中的人眼睫颤了颤，轻轻，轻轻，睁开来。
　　我试探叫一声：“青衫？”
　　雪中的人眉目温柔的化开。
　　我却忽然泪如雨下。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就是这个曲儿，好听么？我唱的好听么？”

作者有话说

　　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