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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画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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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睁开眼的时候,正是子时三刻。一双眸子还是湿漉漉的,迷蒙的看了看四周,最后目光定在我脸上,张了张口,轻轻问了声:“你是谁?”
声音还是如玉清响,他用手抚了抚颈子,显得很是迷惑。
我已经送走了老道士,收拾好了祭器,红泥小火炉上煮得粥也刚刚好。
听他此时开口说话,亦不惊不讶,只是安然回首朝他笑了笑:“这个倒不甚重要。你饿了没?”
看他又把手移回肚子上,眸子里看起来清楚了一些,渐渐低了头,小小地应了一声。
我挚起木勺搅了搅粥,然后从炉子上端下锅,头也不回:“你站起来走一走,许久没有动,行动定然有些不便。”
洗了手用干帕子擦干,把粥盛了出来,扭过头才发现他正在床上挣扎,脸清白清白的,眉尖蹙着,整个人软得像团棉花,但还是用两只棉花劲儿的胳膊,努力撑着自己想要坐起。
我不禁皱了眉,放下碗快走了两步,用一只手托起他:“没有什么劲么?”
他脸明明红了一红,有些赧然,却拿起模样“咳”了一声,才道:“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瞧他一眼,扶他坐好,又端了碗过来,坐在他旁边。他想抬手接碗,手抬到半截儿又无力掉了下去,不禁窘了一窘。
我装作没有看到,用勺子舀起一勺清粥,吹了吹,送到他嘴边:“粥刚煮好,有些烫,仔细吞咽。”
看他脸更红得可爱,不禁想羞他一羞:“你未醒时,衣食便溺都是……”
他脸更红了,竟然别开了脸。
我仰天大笑,好吧,决定放过他了。
这个人,好像容易害羞,却跟面人儿一样,脾气都没有。
这点可跟青衫完全不同。
逢这种情况,青衫应该是冷冷瞟过来一眼,然后我自然就闭了嘴。
青衫生气的时候还会揍人。我的眼上时常有一到两块儿青紫的印子,时而左眼,时而右眼,时而两眼……两眼的时候,看人比较困难。青衫大概也会后悔,虽然他从来不说,但会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当我的引路人,还会很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只要不是很过分,我的眼通常三天后就恢复了;如果三天后还未恢复,肯定是让青衫做了什么让他羞怒的事,他又赏了我一拳。
他已经睡熟了,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忍不住想着以前的青衫,心疼得像要裂开一样,青衫青衫,你何时回来?!
第二日他比我先醒来,我竟然趴在床边睡着了。揉揉眼睛,他正睁着一张墨黑的眸子盯着我看,唇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我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脸,喃喃道:“青衫,你好像又瘦了些……”
他眨了眨眼,唇角更弯了些:“我叫青衫么?”
此时我才算清醒,于是迅速坐起身,背过身去:“我……我看错了。你不是青衫,你是……小晏,穆平晏。”转过身,对他笑了笑,对着青衫的脸,哪怕知道这个壳子里的不是青衫,我也忍不住做出温柔的表情,“小晏,起身看一看,你是不是好了一些。”
随口起的名字竟然也被我叫得风生云起,小晏小晏,言笑晏晏,偏偏又是个平晏。木头样的人儿,纸做的心,还能要个什么样的名字。
打马驰在道上,九月的柳树上已经附了一层灰,虽然叶未落,却不再新鲜动人。在路上行了半月,面对青衫的脸,每每想叫小晏,叫出口的名字却成了“青……小晏"。
“青……小晏,前面有个茶亭,歇一歇,好不好?”我习惯这样叫出口,小晏在里面嗯了一声,拨开车帘,探出头来。风拂过他的头发,扫在我的脸上,痒痒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小晏歪头看我一眼笑着问道:“我到底姓青还是姓穆?”
我干笑一声:“呃……姓穆……不过,你想姓青还是穆?”
他眼睛转了一转,摇摇头:“还是姓穆吧,姓青,你听,青平晏,很奇怪不是?”说完,眯起眼,看着远方,“不过穆平晏这个名字也是很奇怪的。”他自顾笑了一声,又钻回帘子里去了。
我望着越来越近的茶摊,有些出神,当时跟青衫说他的名字不好听,他竟然随手给了我一拳。
“喂,你这个暴躁的母老虎!”我几乎愤怒了,任何人的眼睛上挂着一团墨青,谁的心情都不会好。
“哼!”他扭头就走。
我眼明手快,一把扯着他的袖子:“你个母老虎!怎么随便打人!”我使劲儿拽了拽他的袖子,不依不饶,“道歉道歉!”
他回过头来,我正欣喜,结果眼前一花,右眼也疼了起来,实在疼死啦!
终于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娘,段青衫打我!呜哇哇哇哇……”
我们的第一次相见在互通姓名后,以我的不顾形象的大哭结束。
我忍不住笑出声,这种事情,想了许多遍,怎么还是觉得有意思得很?
袖子好像被扯了一下,青衫?我猛然勒马,却一头撞上另一人的鼻子,眼看眼前那张熟悉的脸上鼻子里流出血,我不禁傻住了。
“喂!”眼前的人微微仰着头,右手捏着鼻子,“茶亭到了,赶了半天马车,你歇歇吧……”
我回过神来,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穆平晏,而不是那个我已经习惯的段青衫。
等手忙脚乱的止住了血,我不禁涩然:“你……对不起……”
“唔。”他好似没事儿人,抽了筷子,夹了块咸菜放到我面前的碟子里:“只是鼻子流血了,没有关系。赶紧吃吧,到了滇地,你就可以不那么累了。”
我低头瞧了瞧手中他递过来的夹好牛肉的馒头,忽然,没了胃口。
滇地有一个古老的术法,可以还魂,叫做画心。一片心承一纸情,心诚的话,爱人,就可以复活了。
一个老道摇铃过我门前,给我指了这条路,心,是他教我画的,还在我怀里,只要到了滇地,爬到苍山,用苍山雪覆住青衫的身体,三次三九二十七日后,把他祭过的画好心的符纸,烧成灰烬,青衫自然会复活。
三年,每年二十七日。
一个月,几乎昼夜赶路。终于到了滇地边界。
小晏瘦了很多,一个月来,不是走陆路就是走水路,一直不曾停歇过,小晏的身体又不似……青衫以前,颠簸的厉害了,就吃不下饭。
他还是与前两次一样,再累也一声不吭,让歇息了就歇息,让吃饭了就吃饭,馒头也好,凉水也罢,从不曾听他叫一声苦,嚷一声难吃。
记得头年去的时候,路上实在寂寞,我心心念念赶路,无心看风景,一日他却忽然从车帘掀开,摇摇晃晃爬出来,坐到我旁边朝我微微一笑:“我给你唱歌可好?”
我吃惊地勒着马,扭头看他:“你坐稳,想坐前面,跟我说一声,摔了怎么办?!”
他把风吹乱的头发抚了抚,又压压衣襟:“无事,每日坐车,已经不觉晃得厉害。”又讨好般朝我笑了笑:“我给你唱歌可好?”
青衫脸上何曾露出过这种表情?!我别过头不看他:“你会唱歌?”
“嗯……”声音听着有淡淡的失望,却又很快欢乐起来:“心里总有一首曲子在响,还有词儿呢,我在心里练了很多遍,现在唱给你听好不好?”我竟然又听出了讨好的意味。
使劲儿摇摇头,想把青衫讨好的声音跟青衫讨好的表情从我脑中晃掉。
“真不想听也没关系……也许我唱歌不好听呢……”耳边的声音透着失望,却又竭力想欢快一些,“幸好你也不想听……说不定还跑调儿呢!”旁边的人动了动,想爬回马车里。
“你唱吧!”我淡淡开口。
觉察到旁边的人忽然回头,我朝他笑笑:“刚刚有个蚊子,想把它甩掉,我想听你唱歌,你唱吧。”
眼前的人竟然像孩子一样欢喜地笑了。
想竭力忽视他是个人,尽管他笑得再欢再悲,我亦会告诫自己,他只是纸做的心,如何有悲喜……
今年却实在不忍看他一日日消瘦,我告诉自己,那是青衫的身体,如果不注意,青衫的身体会毁的,那么青衫也无法复活了!
几个念头在心中轮番滚了个遍,却终于在进入滇地之前下了船,泊在了一个叫宜宾的地方,短时间,不打算再让他赶路了。离那个日子,不是,还远么……
带他站在宜宾的大街上时,他还有些迷茫,街上的女子不时向我们投来含情一眸,他忽然歪头朝我一笑:“我们今日要在这里打尖儿么?”
我看着他含笑的眸子,心内酸了一酸,不由应了一声:“我们……在宜宾玩两日……到滇地,不急……”
看他的眸子瞬间亮了一亮:“那你会陪着我么?”
青衫脸上露出的表情,让我不忍看,段青衫,不应该是骄傲的,清冷的,欢喜时也是淡淡的么?这个段青衫,我,真的不认识……
“你……是有事才停在这儿罢……那你去忙……不用担心我……你忙完你的事,我们就可以上路——”低得卑微的声音戛然而止,我使劲儿把他扯进怀里。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青衫,我情何以堪!!!
老道的话还清楚地飘在我耳边:“这颗纸心可保他三年之命,呼吸衣食,皆与旁人无异,你只需每年带他去苍山雪中覆上三九二十七日,连续三年,第三年,把这颗心烧掉,段青衫便可复活。”
我不曾想这个与旁人无异是真的没有差异,不止呼吸,不止衣食,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悲有喜有苦有乐的人!却让我如何忍心!
傍晚带小晏出来游街,许是天气渐渐凉了,人们都换了较厚的衣衫,街市上的人却比白日更多了些,宽阔的街边有热腾腾的小吃,还不时走过挑着小灯笼叫卖的货郎。
小晏撑着下巴坐在卖馄饨的小摊上,眼睛里掉进了一天的星星,好奇地左看右看,我正瞧得痴迷,他却忽然回头,我有些窘,不禁别开眼,装模作样咳了一声。
他扑哧笑出声来,扣起指头,敲着桌子,嘴里轻轻哼着曲儿。
我瞧着他玉白的指头,在桌上跳动,忍不住伸手拂了一拂。
耳边的曲儿也跟着颤了一颤。
待吃完了馄饨,我便拽着小晏的手行在街上。
“贵客慢走,欢迎下次光临!”一声清脆的童音在耳边响起,我扭过头先看了看小晏,他正扑闪着眼望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童,我又顺着他的眼,往前看,四个大字“天衣无缝”,哦,原来是一家成衣店。
这个小童鬼精灵,看到我们都望着他,一双眼立刻笑开,手一展,手中的布立刻流泻而下,一件袍子就展在我们面前,声音脆脆的拨开:“贵客瞧瞧,我手中的可是天下闻名的蜀绣呢,这料子是上好的苏州天蚕丝,您进来瞧瞧,不买可以看看,过过眼瘾也是极好的呢!”
我不禁大笑,这小童实在太有趣了。攥紧小晏的手,低头看他:“进去瞧瞧如何?”
小晏的眼睛早就进去了,听到我要进去,雀跃地嗯了一声。
店里果然许多好货,我看小晏的眼神偷偷看了好几回那匹浅碧色的布,不禁有些出神,青衫其实最讨厌的就是青色,不过他也不说出口,就是每回送了青色的东西与他,那些东西要么是第二天寂寞的躺在门口,要么是他不动声色就放在我的枕头下面。
可是现在是小晏,我默默告诉自己,小晏喜欢就送他如何,反正……只这一次了……
我伸手指了指那匹布:“都要了,比着这位公子的身量做罢,把今年新式样每样都做一式。”看着有些愕然的脸,我发自内心的愉快。
“我……”小宴急急开口。
我温柔看他:“怎么?”
小宴的眸子里忽然水光一片:“谢谢……”
夜半,一盏烛光照得室内昏昏黄黄,青衫的脸仿佛多了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