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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凤凰山事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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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雨漠粗略看了下账单,发现不在的一段时间,话费居然呈上升趋势。记起之前她母亲老是抱怨有人偷搭上了他们家的电话线。她那时暗自嫌弃沈母生性多疑,总是无端猜忌。现在想来,那时倒是冤枉了她。她知道邻居有人请来电工偷搭上公用路灯的电线,从此家用电器马不停蹄通宵使用,电表却呆若木鸡。沈母回家压低声音对沈雨漠转述。一副很是羡慕的神情。雨漠心里鄙夷,嘴上却说,那我们也这样做喽。光是羡慕有什么用。后来看Jane Austin 的 Pride & Prejudice,发现自己当时对她母亲的口气倒是像极了里面那个自命清高,对四个妻女总是挖苦讽刺乡绅。心里很是愧疚。多年之后在Maugham 的 Painted Veil 里看到篇末Katy和她父亲的对话,愧疚之情突兀地荡然无存。长大了的,不再肤浅的女儿突然开始懂得,看似不问世事对妻女总是冷嘲热讽的父亲,这些年,其实也是不甚快乐的。沈母受到鼓舞,却说,这样是违法的。他们家帮过那个电工。人家有权有势。雨漠知道她又开始讲述沈父仕途的蹉跎,很是不耐烦,说,恩,有权有势真的很好。他们家真是赚大了。沈母听罢,道:“这钱还是靠自己的本事赚出来的。这能省出多少来。”
沈雨漠想,一晃,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吃饭。她总是叽叽喳喳。父母有一句没一句搭理她。她晚餐时分的动画入迷的,不说话的时候,她母亲倒是开始三言两语。他父亲神情似乎总是严肃,偶尔搭讪一两句,大多也是劝解沈母的话,算了吧,我们也不看这点,不要去管了。她想她爸大概都没碰到她和她母亲遇到过的不甚让人快乐的人,大概男人的世界都是这般大度开明。因此偏见地对女性鄙视了很长一段岁月,错误地对男性开始过为完美的认识。
快要离开这座小城的时候,她要一个人独自远游的时候,和父亲在旷达的草原边上漫走。却听他含笑道来曾经为受之为难的人。她低头不说话,觉得替他心疼。隐隐担忧,原来看似无忧从不抱怨的他,也有他自己的不易。
沈父经常不在家吃饭,就只是她们母女两,她母亲抱怨不断。她深知父亲台词之后的连锁反应,就改用鼓励激将法。听到周杰伦唱《听妈妈的话》,对那句好想快快长大,才能保护她,觉得就像在替自己唱一样。她又想着以后自己的儿子也能这样想。他5岁起,她就要对他开始撒娇。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她儿子爸爸的问题。定然不是夏栀时。
很不情愿定下计划,下午到邮局处理一下。中午的时候,却开始变了天。她匆忙收了衣服,着急着关窗,地板就已经湿了一大半。又赶紧转移堆在窗边的零碎的书与字画。急救完毕的时候,给沈依然发了短信,告知雨情,提醒收衣服。想起童年一起住在沈园的时候,下雨天跟着大人一同蜂拥而出收衣服或是收晒在空地上的农物。她俩却喜欢在雨中嬉闹,留下沈安墨独自收拾。只有打雷时候异常害怕,从不轻举妄动。因为姨娘说,雷公是打恶人的。然后这个习惯就一直保留到现在,下雨天,我们相互在一起的时候,就要让对方知晓。之后整个下午就坐在台风天的窗户边看着之前上学时候的作文本,学画时候落寞带回家的次品,和一些书法课上写过的练习。练习书法的老师要求每周交一次作业,雨漠为了这个作业写了许久许久,练习累了厚厚一叠。留着齐耳长发的学姐的爸爸的书法老师,点头说,这次作业写得很不错么。练习了多少呀。雨漠故作不经意地说,三张。老师道,那成功率很高么。这些一张又一张的白花花的宣纸,为了也就这句话而已。
傍晚时候,依然回来短信,道,访舅家归身心俱淋。
沈雨漠很是诧异,依然怎么又去了她舅舅家。少时在沈园,有次,两个人放长假回来,彻夜同床卧谈,天色微明时分醒过来,在熹微晨光中又窸窸窣窣开始吐露心事。依然怔怔看着头顶木质的横梁,说,漠漠,你说他们做长辈的,不给于小孩子爱,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挖苦讽刺,伤口上撒盐呢。为什么一定要从弱势群体身上或得他们的优越感呢。从天窗透下来的屡屡乳白光里可以看见满满跳动的尘埃。沈雨漠隔了好久,轻声道,依然,你哭了么。沈依然道:以后再也不想去他们那了。再也不去自取其辱了。雨漠道:这样的亲戚就是一种负担。还得给他们照顾着作为长辈的面子。
沈依然的外祖父林家书是林家的长子,她外祖母在她母亲林月三岁时候便病逝了。外祖父从此没有再续弦,在山上的一座庙里读书。林家的长辈出来说话,从外祖父的弟弟林家仁那里过继来了她的舅舅林萧琪,作为长孙。舅舅母亲的娘家严家是一方经商小富贵人家。林家的二媳妇孙氏是落寞官宦读书世家的女儿,婆媳各自鄙夷,心生间隙,不大相容。又因林家仁教书的学堂靠近严家,严氏便以方便林家仁工作为名,带着丈夫儿子住回了娘家,一住,便不在回来了。三姑六婆絮絮叨叨背后议论说,林氏不会做人,和厉害儿媳对着干,这下连儿子都见不着了。林萧琪便从此在严家长大。
林月倒是从小根深蒂固地认了林萧琪这个弟弟。林家唯一的血脉。林萧琪从学校毕业出来,去了父亲任职的学校教书,娶了学校附近一家医院的护士铁恭清。
依然第一次到镇上读书,奉母命,拜访林萧琪。林萧琪收集所谓的古董,从地摊边上买来廉价的仿品。依然第一眼看到满壁橱邋邋遢遢的破铜烂铁,破陶烂瓦,礼貌性地道:“舅舅的宝贝真多”。铁氏笑道:“难得你们乡下人家出身的小孩还懂看的。”林萧琪道:“以前小然家祖上也是收集过的。”林晓绸眼睛吵着天花板叫了一声小然,算是招呼,飘过依然身边,“那狗不拉屎的穷乡僻壤还能有什么好货色。”依然就一直默默不作声,半晌缓缓道,小地方,是不能和大地方比的。晚餐的饭桌上,铁氏对着依然上下打量一番,怔着圆圆的眼睛,道:其实我们哪里有亲的。依然含笑看着所谓舅母一脸认真的表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铁氏把依然的沉默作为默认,又确定道,是哦,我们是没有什么亲的。依然仍是沉默。脑边不段回荡之前自己口口声声叫着的舅舅和舅母。低头看着碗中的白米饭,用筷子一米粒一米粒地拾着,不敢送到嘴边,幻想自己还可以迅速无声息地消失在空气里。半晌,林萧琪终于开了口,怎么没有亲,我和她母亲是一个爷爷的。
依然很久之后,才敢偷偷告诉雨漠。雨漠说,没有亲就没有亲,我们又不是去他们那里占便宜的。
舅舅家对面是教堂收购二手货的仓库。大家把不用的旧货送到这里,再由此转送给需要的人家。铁氏饭后在门口浇花,看到有人运来一个木质的箱子。进屋悄悄对林萧琪说,刚运来一个好箱子,可以放在出租的房间里给那些学生用。林萧琪说那要赶紧拿,要不然就被别人拿了。铁氏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依然。依然没有明白过来。林萧琪道,小然,我们住在这里的不好出去拿,被周围邻居看到了不好。依然道,哦,好呀。沈依然一搬那个箱子的时候,发现是个实木的大箱子,异常沉重。只好两手托着一路回来。马路中间车水马龙,走走停停,越发觉得承重。觉得背后收购站的男孩的眼睛是把锐利的刀,直入心脏。迎面而来气派的车,都要经不住低下头。远远望见舅父舅母站在门口,像躲瘟疫一样看见她靠近了,立马进屋去。依然当下还以为舅父会过来帮忙一下的。在门口,放下箱子,开了门,一小步一小步踱进去。料想舅母定会很开心。铁氏幽幽道:像你这样从乡下刚来的落魄学生去捡就对了,我们是做不得的。真不知道刚刚有没有被隔壁那个老头看到了。看到了也好解释,就说你是来租房的学生。林萧琪道,要不是你来,我们就要天黑了才出去。
等到下一次,沈依然发现铁氏仍然在盘算着对面的箱子,顺口问道说,舅母,上次不是已经搬过了一个么。铁氏斜阳翘起了左嘴角,不甚愉快地说,你上次搬的那个真是太差了,根本不能用,后来又扔出去了。沈依然跟着赔笑,对于自己的行为表示歉意。心里涩涩地想,感情这箱子是我自己想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