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浮生短笺》柳沙

36、36、

　　太古之时，太子长琴的琴声能让应龙钟鼓酣然沉眠。若那黑龙不是悭臾，这一切将非常完美，太子长琴将逐渐建立威信，在未来的无尽时光中，被拖入各种战事迷惑敌人，声名日上的同时，也能为自己搭建起一些人脉关系。
　　至少不必再仅仅依靠着火神祝融的庇护，至少在被伏羲讨厌的时候，能给众神一个不把自己贬到凡间的理由。
　　可惜有悭臾，可惜没有如果。

　　琴是只剩五弦的琴，因为附灵而永远不能再更换琴弦，有朝一日弹到弦断，此琴也就绝音。
　　在那人指间，七弦与五弦似乎并无差别，自在淡雅，婉转吟哦，这曲子少恭并不经常弹奏，或在很高兴时，或在很伤感时，才会听到。
　　千觞向山崖走过去，在葱茏树木的掩映下慢慢靠近，他不想打断少恭的琴声，传说中，悭臾睁开金色的眼瞳而惊断了太子长琴奏乐，致钟鼓苏醒，一战触断天柱，神州倾危，生灵涂炭。那是太子长琴悲情故事最重要的转折，如今，这个故事已快要走到终点。
　　但尽量轻缓着脚步声的时候，泽畔的泥土深处却传来一个少年的惨叫声。听起来，不是在地底遇到了什么不测，就是在那里毒发了。
　　千觞看到半空中盘旋着的银龙身影微微停顿了一下，动作不大，却有分明的不悦。乐声渐淡，虽然有所干扰，少恭还是弹完了指间那首曲子。
　　少恭敛袖，站起身，一侧头间看见了千觞。
　　不管银龙如何，不管那少年是遇到了什么，一刹那天地寂静，仿佛万物生灵都汇聚于此，都在凝目注视着这泽畔一隅。
　　千觞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千觞抓了一下头发，说：“……你，在弹琴？”
　　少恭于是回神：“……嗯。”
　　转身去看时，那条略小些的银龙已经将中毒的少年从泥土里刨了出来，一爪子扔在地上，眼看要继续一爪子踩下去。
　　千觞说：“等等！”
　　山崖距离地面尚有一段距离，若要冲下去也已经来不及了，但千觞发现那条银龙回过头来看见他，居然把爪子停下了。
　　又是一声龙吟，音调太低，听不出其中的含义。
　　千觞去看少恭：“这家伙，听得懂我说话？”
　　少恭瞧着他，上下打量了一下，不语。半空里，有个沉郁的男子声音说：“汝，可是娲皇神殿之上的巫咸？”
　　千觞这才发现，方才叫那少年折腾的，自己的衣衫不慎被一大块积雪打湿，身边又没有带其它衣物，只好将巫咸的祭服换上了。
　　反正没别人看见，先穿一穿。穿完以后水边照一下，还挺帅的。
　　一离开幽都，离开地界，他的神经就开始放松，这个，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五条银龙之中，只有一条能为人语，发出的是低沉浑厚的男子声音。银龙说，它们的祖先乃是从天界逃至此地，很多很多年之前，天庭初建，征召四方龙族成为神明坐骑，一些龙族愿意，另一些不愿意。不愿意的用强，以咒术束缚其身，强迫伏于众神座下。
　　逃到这里来的是一支银龙部族，因为打伤仙官而承受了诅咒，日后世世代代，至多只能修炼成角龙，且再不能离开这寒荒之国，如若不然，在人间一日，则损一百年道行。
　　银龙道：“吾们曾联络过地皇女娲，但并未得到她的回复。所幸寒荒国中，尚有这片适宜栖居的天地，不至于终日困顿苦寒，了无生趣。巫咸，你行走于娲皇神殿，是否能代吾问一问她，为何只是寻求自由，也不容于天？”
　　银龙不再盘旋，挺立着身躯，指爪闪耀着尖利的光芒。其余数条也一时肃穆，不再波动湖泊水声。
　　千觞道：“我已经不再是娲皇神殿的巫咸，也不会再回到那里。这个问题，恐怕不能帮你带到了。”
　　银龙道：“十巫乃是受命于神，身份终生不可卸脱，难道汝不怕遭到报应。”
　　千觞略笑：“怎会不知，但其中因缘际会，强求无用。即使有所报应，坦然承受便是。至于命运……娲皇曾经告诉我，公平与否，纵然身为神明亦不可断言，喜怒哀乐铭刻于心，便是命数所在。虽然我未必能赞同这些话，不过大概，这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千觞没有去看少恭，但他能感觉到少恭正在注意地听他说的每一个字。
　　银龙沉声道：“……哼。不能解脱生灵疾苦，便以此为借口搪塞。吾虽无法修成应龙，但也能感知她神力已衰，待到无法与伏羲相抗衡的那一天，三界必然再经战火摧残。到那时，何处寒荒，何处极乐，犹不可知。”
　　千觞差点想耸肩，但顾虑这可是一条老龙，一个不爽下来能把自己拍扁，于是，他很有礼貌地笑了笑：“那就且不谈这些，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我的朋友，现在已经找到了，可否再请诸位行个方便，借这湖泽之水一用？”

　　看起来，几条银龙都十分依恋少恭，见他收起古琴，放入琴匣中，都恋恋不舍地在山崖上空盘旋着。
　　这终年寂寥，唯有野兽和不识雅趣的人类相伴的地方，寻常的奏乐怡情都如天籁，更何况是少恭亲手弹奏。虽然力量与昔日已不可比拟，但论琴艺与琴境，只有与日俱增。每一世每一生的感慨，厚重至极，也就轻盈宛如羽翼。
　　千觞拖着那昏迷过去的少年往湖畔浅水处浸泡，湖水没到大半个身子，瞧着不会淹到头，自己就回往岸上。少恭抱着琴匣下了山崖，朝这边走过来。略小些的那条银龙仍然不舍的，仍然跟在他上空。
　　千觞笑道：“你看，这条龙被你迷住了。”
　　少恭没有回头：“我身无长物，打扰了此地清静，便抚一曲作为报答，如此而已。”那银龙听了，似乎有些难过，悄悄离开了些，停落在一旁。
　　这么看着，倒有些可怜，但少恭并不理会。
　　“千觞……是如何这么短的时间，就到了此处？”
　　千觞道：“想找你，就来了。想来，总有办法。”
　　少恭略点头，如果不是千觞已经认识了他很久，久到连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也可以约略猜想到，此刻一定会觉得少恭这个人很木。
　　掩在大袖中的手指轻轻叩在一起，湖泽与山崖的上方，银色的角龙自在地摆尾浮动。千觞牵着他的手指，走到阳光温暖处，并肩坐下来。揭开袖摆，被火烧伤的伤痕还在，不过淡了许多，看起来也快要好了。
　　少恭望着雾气升腾的湖面，说：“上回走时未及告别，真是抱歉。”
　　千觞叹了口气。
　　少恭说：“典籍中记载，此地凶险甚多，我非人身，行动更为方便一些。”
　　千觞没说话，也不动。
　　“……”
　　少恭说：“千觞。”
　　“嗯？”千觞冲他笑笑。
　　少恭心中一时动荡，一时，竟仿佛有初通世事那般的喟叹和迷惘。
　　千觞从腰间扯了一下，扯下个小蛇皮袋子来：“哎，真重，这帮子人，居然没拿泥巴糊弄我。”
　　千觞笑着说：“你瞧，背这小子来一趟，能赚上一条大船。我想过了，等我老到快要死的时候，就到江上钓鱼听琴，清静清静。”
　　千觞打开袋子来，把铸得奇形怪状的金锭子倒在草地上，也不很在意的，有几块都滚到湖畔那边去了。
　　少恭道：“千觞……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但，先让我想一想。”千觞望着浩瀚祥和的大湖，只见那五条银龙一一向巢穴的方向飞去，永远的平静只属于没有生命的地方，寒荒之地的狩猎时刻，又将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