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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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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传说就在天上仙界的正下方。清圣之气是魔最厌恶的东西,少恭说,在这里,梦魇不会太肆无忌惮。
那是一片雪线以上的大湖,虽是盛夏,却冷得彻骨,晴云万里、冰川无际。少恭放出讯号,随后安静等待。
少恭说:“千觞不必忧心,静看结果即可。”
千觞说好。其实,他也无能为力。
不能否认的,他骨子里喜爱这个世间,这是本性,如同女娲创造的生灵,原身来自泥土,冥冥之中,骨血相连。像少恭那样,视万物如刍狗,他是做不到的。
“经常听到传说,昆仑山上就是仙界,所以修道人都到这里以求登仙,少恭,若有一天能登仙而去,你去吗?”
冰川耀目的洁亮阳光中,少恭侧过头来,奇异地笑了笑:“无此缘分。”
“哦?为什么。修道人,从尘世修到天界,又修成一脉和光同尘,不也算是圆满。就像那紫胤真人。”千觞说。
少恭仰头望了一眼天际。仅仅望了一眼。“逆天改命么?若有那样的机缘,对凡人来说,倒无不可。只不过,天界与人间原本无差,种种丑恶,无一不有。”
无一不有。听着有些愤懑似的。千觞莫名所以,只觉得那敛衣坐着的少恭清雅俊秀得莫可逼视,转瞬之间,那冷淡着的温柔,却化成了刻骨黑暗。
也许只能这么坐着,坐在那人身边,怀想着从前一无所知的单纯愉快。如他是巫咸,该诛杀少恭为乌蒙灵谷所有的人复仇,如他是千觞,该帮助少恭铲除求取之道上的一切障碍,不管那是什么。
可惜,他两者皆是,又两者皆非。不论有没有恢复记忆,他都一样用有希望的目光去看这个世界,对赋予他自由生命的少恭,生出天性存在的信赖友爱。
那是一场梦魇,千觞所能做的,竟然就是无能为力地坐在一旁,看着少恭一点一点地,走向那片天命的深渊。无底无尽,空无一物,唯有停顿的时间,唯有虚无。
那时的少恭再不能闲淡地盘腿坐着,抚一曲琴,焚一炉香,喝一场酒,或只是打理一下发辫,或者拂一拂袖。漆黑寒冷,无数的灵魂匆匆而去,留下不能往生者独自徘徊。就如同那双眼眸深处所透露的,无非三尺冰原。
他甚至看到,少恭的灵魂被挖去双目,四肢捆绑,缚在一棵鲜血颜色的树上,像冬天尾声的枯叶衰草。那身体若有残缺,血肉模糊不可辨。
最后,连这血肉模糊的残躯也堙没不见。
“滚!”
千觞挥剑,剑气将那微澜的湖面豁然划开一道裂口。
梦魇在虚空中尖啸,继而轻蔑地笑起来。少恭默念心诀,传音与千觞,说:“镇定心神,不可为魔物所扰。”
千觞于是惊醒过来,见那一片白色光洁的天地,都已灰暗成土了一般。
“魔族,妄自尊大,却在人间被天墉道者驱得无处藏身,或许也注定是要覆灭的。”
“魔者,生于魔域,起于人之恶念,毁于人之善道,恶所不灭,魔所不灭。从始至终,你们只是人族的附庸,无法独立于世间,也无法成为完整的生灵。”
少恭淡淡地对梦魇说:“在这万丈昆仑的顶峰,有一个修成仙身的道者。他最厌魔族,刚正不阿,唯一的弱点,是他座下那个,额头上有一个红点的弟子。那人心智虽坚,然魂魄并非原身所持,故而,可轻易入梦。”
我想找我的兔子。额头上有一个红点,很小……跑不远。
中夜时分,少恭就地静坐,魂体分离。黎明时魂魄归来,身体一倾,在寒冷刺骨的昆仑晨风中呕出一口鲜血。
少恭闭着眼睛,嘴角微微地上扬,仿佛做了一个冰冷的好梦。
千觞扶着他,张嘴的时候,嘴唇都有些木了:“……梦魇呢?”
“他走了。得到紫胤真人的真元,却也……受了重创。不过,不算太亏。”少恭慢慢地说。声音是极为虚弱的样子,并不慌乱,强打着精神,却掩不住意兴阑珊。
“可惜……那紫胤真人的修行却又出乎我的意料。”少恭说着,取出手巾,擦拭嘴角边的血迹。千觞看着他,心头冰凉凉的,偏偏异常清醒。一壶酒早就见底,更无处能避。
虽然不愿说,但分明是受创深重的样子。千觞握住少恭的手掌,渡去源源真气,腾出左手来,扶着他的肩膀。恍惚中,彼此的体温渐渐相融,似乎也能把心里的凉意驱散一些。明明是极为诡异的时刻,少恭利用着一只魔,去图谋天墉城的道者,而自己装聋作哑。
“千觞,很快就会明白了。”少恭轻声说。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千觞说,“伤天害理也好,穷凶极恶也好。……尹千觞就是尹千觞,为何还会生出羁绊?”
少恭笑了:“真是气话。尹千觞是你一世糊涂的美梦,梦醒的时候自然加倍痛恨,加倍厌弃。”
“……千觞,你可知道,我离开青玉坛之前,那个鲛人已经醒来了。她身体生了疾病,但因为梦魂枝的作用,病症不露,是以我也无从察觉。”
“她说,她非常恨我,只是一时的痴言,我却相信了,因此,不但赔上了她的一生,还减短了她的寿数。”
千觞说:“这,恐怕是美梦醒来,失望至极,才会口不择言。”
明明知道原委,却还是这样安慰着。
少恭淡略笑笑:“……我烧掉了她的尸体,撒进了南海。其实知道这个结果,又如何呢,原本,我就已经知道的。人世淡薄,不是无情,只是无常,结果……无非如是。”
少恭略笑着,神色苍凉的。
千觞说:“那就等我醒了,再看吧。”
千觞说:“现在我只知道,陪着少恭,是很有意思的事。先让我陪你一会儿。”
还说,“尹千觞这一生,没有什么非要做到的事。只是随便走走,看看,喜欢的地方留下,呆腻了再换一个。”
冰原上的风,真的很冷。千觞把少恭的身体抱在怀里,仍然能感受到那人因为寒冷而全身僵硬。但并没有抗拒,并不因为依靠着别人,而感到受了折辱。他只是把被压住了的发辫抽出来,放在胸前。
少恭说:“不用急,就快了。今天过后,很快会有结果。不然,长久拖累千觞,我也……过意不去。”
于是,千觞感到自己心里那根一直绷着的细弦轻轻绷断了。少恭靠着他的肩膀,闭上眼睛,仿佛支撑不住,想要睡去。千觞紧紧抱着他,在那个唯一的时刻,天地之间只有彼此相依偎。众生善恶,人间疾苦,仙道渺茫,所有的一切都在将他推往前方,将少恭丢向过去。
世间欢乐,他见得太多了,世间疾苦,他也见得太多了。只想安静拥有一个人,淡声谈笑,互相敬重,究竟……有什么不可以?
但,无能为力的事,就是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女娲、幽都、族人,纵然他能压得下这些,不去想这些,也改不了自己的本性。有的时候,千觞甚至有点羡慕屠苏,肩负一个使命,肩负一些怨恨和感恩,满怀希望地活着。
天高地广,心远即安。一个凡人的知命达观。
千觞的希望,是永远醉着,快活着,不问世事,不管过去。这其中有少恭的身影,已经无法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