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浮生短笺》柳沙

20、20、

　　人与人之间的依恋，是一种很莫名的情绪。其实也无多大的牵绊，看似一分开，就会是一辈子。偏偏不舍得，每一时刻能互相望见，心绪就更愉悦几分。
　　少恭在屠苏的梦境中，与紫胤真人交了手，互有牵制，互有胜败。紫胤真人煞气入体，而少恭也没好到哪去。
　　看起来，这样的伤势都不是第一次了。少恭不否认，他对紫胤真人没有恶意，但也绝无好感。

　　“那，你平白的去给他找了这一场麻烦，就不怕他报复？”或许是怕养伤之中无甚趣味，千觞又变得很少烂醉，至多也就醉个一小半，留几分清醒，时常来跟少恭说话。
　　“不会。至少见分晓之前不会，那之后，也无所惧。”少恭答应着，但仍如往常的，他不会说过多的废话，至若不愿再说了，就坐下来，慢慢弹一会儿琴。
　　琴音的心境中，有难得的一丝明媚。往往在十分静谧的时候，彼此相处安然，自在快乐，仿佛别无缺憾。

　　一个月后，少恭离开江都，带着寂桐前往琴川。
　　千觞没有跟去，就在渡头与他们两人告了别。仍是平淡如斯，少恭结束着永远不变的发式，青色长衫，广袖儒雅。
　　千觞在离别之时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并无他意，只是确认一般。少恭的手并不动，只顺应着，该收回时，便收回了。

　　数月之后，玉横祸起。

　　千觞想，在他对女娲大人的感情之中，有绝大部分的敬畏，还有一小部分的疑问。这种疑问不是与生俱来，是在失去记忆之前的人生中累积的。
　　这疑问里，包含着对黑暗的幽都、体质羸弱的族人，包括资源匮乏的地界的所有不满和不解。
　　在见到晴雪的一瞬间，千觞也确信，这疑问与他和家人间的情谊并无关联。当年走时，晴雪还是个孩子。梳着短短的辫子，脸上鼓起两团肉，天真烂漫的。那个是小孩子的神态，在他记忆里非常鲜明。
　　晴雪笑着，叫他尹大哥，请他喝酒。
　　千觞已经学会了掌握分寸地喝，所以在许多时候，他都刻意留了几分清醒去观察这些人。晴雪和屠苏，兰生和襄玲，还有不是人身的红玉。
　　他从没有和这么多人结伴同行，这感觉未免是新奇的。他依然喜欢晴雪，逗她玩的时候，心底感到一阵阵荒凉和难过。

　　晴雪天真地说：“尹大哥，以后等我找到哥哥了，你们两个就交个朋友，这么像的人，走出去人家都看傻眼的。”
　　晴雪甚至带他去衣铺子里，让裁缝拿各种各样的布料比着他的身体，思索着什么颜色最适合那个想象中的大哥。
　　剩下的时间里，两人聊天，说笑，交换着彼此的江湖见闻，简直比跟任何人都聊得来。

　　不能承认，绝对不承认。千觞不得不自警。
　　不知是尹千觞背叛了风广陌，还是两者本来就不能共存。如今的千觞，布衣寻常，身上常年都带着酒气，时不时，还胡子拉喳的。这样的人不配叫做风广陌，也不配自称巫咸。更何况，这些人都是少恭所求之路上的绊脚石，能保得晴雪，已经是万幸。
　　在面对晴雪的时候，千觞如是想。他很享受兄妹团聚的这段日子，却克制着自己，绝对不去奢求。

　　只求，晴雪平安。若再有求，就是少恭所求，要不了百里屠苏的命。若还能求，希望尘埃落定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活着。
　　贪婪也是人的本性。在这东奔西跑的一路上，为了避嫌，千觞不能时常单独去找少恭。甚至见面了，还要假装生疏。同时守护着两段生命里各自重要的人，而这两者又偏偏对立，非要见了分晓，非要你死我活。
　　这未免是莫大的悲剧。

　　玉衡收回封存，雷严死于少恭之手不久，在某一天的夜里，青玉坛传遍少恭与另一人的合奏声。
　　那时候，千觞似乎就预感到了那一天即将来到。少恭再不多看他一眼，也再不留出多余的时间与他独处。百里屠苏对少恭倾心信任，甚至到了引为知己的地步。每每想到这些，千觞就不禁回忆起少恭挑唆梦魇时的样子。
　　已经有所准备，但还是不禁心寒。
　　越疯狂越好，越憎恨越妙。少恭陷入于宿命将至的亢奋之中，再次启程前往乌蒙灵谷前，千觞终于忍不住敲响了少恭的房门。

　　永夜的寂静已经完全恢复如前，雷严死后，所有与“发扬光大”有关的规矩和歌诀全部被废除了。少恭是喜欢平静的人，在他的手下，青玉坛低调踏实，井井有条。
　　因为已经挫骨扬灰，雷严没有坟冢，与此相对应的，雷严二字也成了这里的禁忌。提了不会惩罚，只是没有人愿意听而已。
　　少恭正在打理着香炉，一把香粉均细铺洒下去，很快有馥郁的芬芳飘散出来。
　　如此浓烈，以至于千觞不得不注意到，开口发问：“你不是，一向喜欢清淡的香？这香的味道，大概十里之外都能闻得到。”
　　少恭合上香炉的顶盖，低低笑着：“千觞越来越会说笑了。”
　　“不是说笑。”千觞正了脸色，却无法一本正经地与他讨论乌蒙灵谷之行。少恭来到桌边，翻起一个白瓷茶杯，提壶倒茶。
　　“这个时候来找我，是有何发现么？”
　　千觞说，有。“百里屠苏每天晚上都在房里走来走去，我睡不着，所以出来转转。”
　　少恭冷笑：“期待仙芝漱魂丹，又满心忐忑，可以理解。”
　　千觞默然。
　　少恭忽然抬头看他，略微的笑容还是冷冷的：“我先前说过，千觞若不愿意，随时可以离开，或者随时，出手制止。”
　　千觞摇头：“男子汉大丈夫，决定了就是决定了，用不着婆婆妈妈。”
　　千觞道：“但还是想问一句，你想要从百里屠苏身上得到的，究竟是什么？”
　　少恭看着他，逼视着他的双眼。
　　“千觞真的这么想知道？”
　　千觞没有回答。
　　“魂魄。属于我的魂魄。”少恭说。
　　“许久之前，我的魂魄被人撕裂，另一半辗转流落，到了百里屠苏体内。我……无□□回，只能依靠夺人躯体来活着。尽我之力，要让百里屠苏归还属于我的东西，要让那些愚蠢无知的人……感同身受。”
　　四目对视，仿佛一场对峙。
　　千觞想，自己的眼神中一定流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好像听到天方夜谭。少恭失望地转过头去。失望至极，失望得近乎苛求。
　　“请恕我，不能透露更多。但千觞，着实给了我最好的答案。”
　　“什么答案？”
　　阴影中，少恭嘴角微微上扬，像一朵魔性淬炼的花朵，粲然诡谲地开放。“我……看过太多次了，但着实也，不能怪你。这样的目光神色，我太熟悉了。”
　　千觞说：“……少恭若有所求，只要不伤害到晴雪，也不伤天害理，我都可以帮你。”
　　少恭笑了。笑出声来，那是一种千觞从没听过的笑声。疯狂、炽热，充满着愤怒和伤痛，厚重得令人无法忍受。
　　“伤天害理，天是何物？”少恭笑着问。
　　这声音就像清茶注入了烈酒，唇齿还留着清香，喉间却火辣刺痛。千觞拽住少恭，死命地拽着，瞪着他。
　　但，无有反驳。少恭伸出指节秀丽的手，碰了一下千觞的眉眼。英气勃勃，若有几分豪气，却不粗陋。
　　这样的人，做成焦螟会不会变得有些无趣。
　　不做成焦螟，又会不会最终留存不住。人生一世，短短数十载，如蝼蚁蜉蝣般可笑可怜。
　　不若，就此获得长存。
　　少恭愉快地想着，漆黑的心田意外地染上了一丝华丽的色彩。身体竟然微微地兴奋起来，不是单纯的情欲，在这行将告别的夜晚，所有无望的期待一起发酵着。
　　少恭想，就这样，破灭到底吧。所有的人，喜爱、信任、仰慕欧阳少恭的人，全部都亲眼看着，所有的一切都将破灭，继而获得永生。
　　少恭抚摸着千觞的脖子，说，千觞，若想留存纪念，也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