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情石（原版）》木影寒

69、第六十九章 青儿

　　青儿缩在屋子的一角，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小姐不知到哪儿了？在天津看不到我会怎样？以后不知还能不能跟小姐一起玩，唉。小姐不见了，四贝勒会不会一怒下打死我？”
　　想到胤禛治府的严厉，青儿一阵哆嗦。一时间，竟希望小姐依然还在身边，为她遮挡一切。
　　两名太监守着门，屋外下起了大雨，噼噼啪啪的雨声敲击着院子里坚硬的青砖地面。屋内没有点灯，暗如黑夜。雨声一直没停歇，没完没了的噼啪声令青儿昏昏欲睡。
　　门忽然打开，迷糊中，青儿感到被架起，她一下惊醒了。一左一右两个太监将她往屋外拖去，经过长廊，到了一间厅室，然后太监的手一松，青儿就扑倒在冰冷的砖地上。青儿想：“是要打我了吗？”不禁浑身发抖。
　　门外靴声橐橐，高福说：“爷！您先把湿衣服换了吧！”高福的声音有些战战兢兢。
　　青儿没听见四贝勒说话，高福却已无声无息退向一旁，没坚持他的建议。然后，一双沾满湿泥的靴子停留在青儿眼前的地面上。
　　青儿下意识抬头。她先看见被雨淋成深色的衣摆，紧贴在四贝勒身上；然后才看见他的脸。
　　胤禛的脸雪白，但一双眼睛却黑得可怕，眼底有什么幽幽地闪动着，就似地狱燃烧着的火焰。胤禛死死盯着她。他疑惑自己为何竟会容忍这可恶的奴才到现在，他早该杀了她的！
　　青儿在他可怕的眼神下瑟瑟发抖，她想：“小姐一定走了，否则他不会这么生气！”不由一面为小姐高兴，一面却油然生出孤独无依的感觉。她双眼睁得圆圆的，流露出惊惶无助的神色。
　　“四哥！”同样浑身湿透的胤祥跨进门来，看了眼青儿，欲言又止。他想起出事前，郑平接去的那个叫紫璎的丫头，一会儿忘东西，一会又摔了脚 ，当时没在意，现在回想起来，自然是故意拖延，好让石兰及青儿顺利逃跑了。事已至此，胤祥也不打算提起，免得多一人受罚。

　　胤禛没有理会胤祥，他只想着怎样处置这可恶的丫头。但他死盯了青儿半天，脑里还是一片空白，想不出怎样的处罚才能够平息他心头无边无际的恨意。任他千头万绪，试图避开那极其可怕的空虚，可最终一个念头却如影随形——无论他怎么做，她都已不会知道。她根本就已舍弃一切！
　　那么，就算他将青儿千刀万剐又如何？她在他心上捅了一刀，可是他连恨也无处着落！胤禛忽觉喉咙又一阵腥甜。
　　“四哥！”胤祥忙扶着胤禛坐到椅上。高福等人忙趋前侍候，又派人传太医。
　　这种心里空荡荡的感觉如此可怕，胤禛只觉虚弱得要晕倒。他闭上眼，挥了挥手，无力地道：“高福，将她带下去，按逃奴的例处置吧。”
　　高福刚答应了声，胤祥道：“且慢。四哥，她现在已是我的人了，还是交给我处置吧。”
　　胤禛蓦然抬头：“你说什么？”
　　胤祥道：“四哥，你忘了？兰嫂子临终前已将青儿交托给了我！”
　　“你……你……”胤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位十三弟。胤祥与他直直对视，并不退缩。
　　他俩的对话却惊呆了一旁不知情的高福与青儿。
　　“十三爷您……说什么？什……什么临终？谁死了？”青儿怀疑自己听错了。
　　胤祥看着青儿，几乎不忍告诉她。但他还是开了口说：“青儿，你的小姐已经去了，以后——”
　　“你胡说！”青儿突然尖叫，“你胡说！小姐怎会死？小姐不可能死的！小姐说了，要带我回广州，要去看老爷和夫人的！”胤祥先是一愣，然后看着她，满含怜悯。
　　青儿看着他的神色，心里的恐惧在不断扩大……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她转眼瞧向胤禛，忽尔恍然，颤声道：“是你杀了小姐？是你？”
　　胤祥忙喝道：“别胡说！你家小姐是自己——”忽瞥到胤禛雪白的脸色，连忙缩口。但青儿却突然朝着胤祥怒喊：“什么？你说小姐是自尽吗？绝不可能！小姐常说活着才有吃有玩有希望，愚蠢的人才会去自尽——小姐怎可能自尽！一定是他杀了小姐！我知道的，因为蕙格格的事……一定是他杀了小姐！你……你们是一伙的！你们合伙害死了小姐，现在却来骗我！”她早已站了起来，一手指着胤禛，狂乱地朝胤祥嚷着，极其无礼。胤祥不由变了颜色。
　　青儿的话就似一把把刀子，不住往胤禛的心口上戳。他死死咬着牙忍受，但那痛楚还是排江倒海，直要将他淹没。他眼睛血红，忽然从椅上站起，提脚朝青儿兜心踹去。胤祥连忙将胤禛死死抱住。
　　青儿不知闪避，依然站在当地喊：“小姐是老爷夫人的掌上明珠，连大少爷也比不上，凭什么受你们欺凌！静心斋里，小姐都要快不行了，你们每个人都不闻不问！甚至还要来落井下石！什么马佳福晋、什么蕙格格、什么年福晋李福晋——她们有什么好？竟为了这些人一次又一次伤害小姐！我设计了蕙格格，蕙格格因此死了，可我一点都不后悔！她凭什么跟小姐争？”
　　亲侍、随从们俱站在外头，屋里只有高福一人，他本该命人将青儿押下去的，但因胤祥刚才说了，青儿已是他的人，得由他处置；再者，高福也被这石兰的死讯惊呆了。所以，一时尽由着青儿不要命的疯言疯语。
　　“你……你说什么？”胤禛脑中闪过石兰冲进上房为蕙格格理论的一幕——难道这一切都是这奴才在捣鬼，她……她……竟是我错怪了她？胤禛甩开胤祥，想问个明白。
　　胤祥又急又怒，只顾抱住胤禛不放，扭头朝高福大喝道：“还不先将她带下去，小心看管着别让她出事！”
　　高福一个激棱，也不叫人，自己上前扯了青儿往外拉。
　　青儿失去理智，本能地抗争着，连挣边喊：“谁让她跟小姐作对的！她死了活该！”高福腾出手去捂青儿的嘴，可她突然哭了起来，“呜……可是小姐怪我了！连小姐也要赶我走了！我错了……我错了……我并不想蕙格格死的……小姐别撇下青儿……小姐！小姐！青儿知错了！您别撇下青儿啊……”

　　青儿的声音渐渐远去，胤禛瞪着死拦着自己的胤祥，再压不住满腔沸腾的气血，喉中的腥甜冲口而出。
　　“四哥！”胤祥急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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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儿被看了起来。她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到了何处。小姐死了，她的世界也塌了。看管的人小声对话，隐约一句飘到青儿耳里： “……真不知十三爷为何看上这丫头……”
　　青儿犹如被淋了一桶水，霎时惊醒，她只有一个念头：“他是害死小姐的人的弟弟，他们是一起的！不！我决不要跟他！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找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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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辰尚早，天色却已昏黑。京城下着瓢泼大雨，空荡荡的大街驰来一辆马车，车轮辗过积水横流的街道，溅起老大一片白哗哗的水珠。
　　胤禟掀起车帘望了望，街上阒无人迹。他放下车帘，暗自揣测八哥怎会滞留在他京郊的庄园里。先前在十弟府里，老四又匆匆离去，却不知因为何事？
　　胤禟将近几日来的事理了一遍，刚得到讯息，听说太子庄里逃了一个娈童一个歌妓，正派了人追捕……难道是伴箫与倚琴？胤禟隐隐觉得不妥。忽掀帘对车夫道：“快些！”他想将心里的不安让八阿哥分担一些。
　　“是！九爷！”车夫应了一声，鞭子“啪啪”几响，马车奔得更快了。
　　密集的雨帘在马灯昏暗的光线里闪闪发亮，车夫忽瞧见那雨帘里似有条人影。他一惊下急忙收缰，奔马“希聿聿”一声长嘶，马车顿住，胤禟不由往前一栽，他连忙稳住。只听他的侍从喝骂：“谁在那儿？不要命了？”
　　胤禟掀帘怒喝：“怎么回事！”
　　“九爷……您瞧……”车夫被胤禟的怒气吓了一跳，忙忙指向肇事者。
　　那人是个女子，刚刚差点被马车撞到，她竟似不知道一般，依旧失魂落魄地站在大雨中。她浑身湿透，缓缓转过脸，几绺黑发粘在她苍白的颊上。胤禟吃了一惊——石兰的丫头怎会在这里？又是这副模样！
　　青儿也不知是怎样逃出来的，她一直在奔跑……奔跑……她不知该去哪里……她眼看着马车疾驰而来，心里模糊地想：就让马车撞死了吧，胜似一个人孤零零活在这陌生的地方……
　　小姐死了，她就似无主孤魂般茫然不知该归何处。

　　青儿慢慢看清眼前的人，痴痴凝视着，轻声道：“九……爷？”
　　“你怎在这儿？”胤禟蹙眉问。
　　青儿似答非答，凄然道：“小姐死了……被他们害死了……”
　　“什么？你说什么？”胤禟吃了一惊，有一瞬间的呆怔。
　　一名随从道：“九爷，好像有人追来了。”
　　胤禟回头一看，说话间，几骑已奔到跟前，领头的却是胤祥。胤禟收了惊色，打量诸人。
　　胤祥望望胤禟与青儿，迟疑问：“九哥，你怎么……”
　　胤禟懒懒道：“刚从十弟那儿出来呢，回家去。倒是十三弟，这么急匆匆的做甚？”
　　就算有再多疑惑，胤祥也不会显露出来。他道：“四哥刚将这丫头给了我，这丫头却不知为何跑了出来。”
　　“哦，原来这样。还算她命大，刚才差点就撞着我的马车呢。”胤禟扫了眼青儿，不动声色。
　　胤祥道：“大雨天的不好说话，弟弟就先告退了。”
　　胤禟点点头，马车开动，打算离开，忽见青儿的一双手紧紧攀住车辕，他不禁怔住。
　　“青儿？”胤祥又惊又怒。青儿望他一眼，眼里满含怨恨。然后她转过目光，凝视着胤禟，朝他伸出了手，就似溺水之人绝望的祈求。
　　大雨如注，胤祥与胤禟都呆若木鸡。

　　胤祥盯着青儿直直伸着的手，而胤禟则呆怔地望着她的眼睛。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胤禟微微俯身，握住青儿的手，将她半拉半扶上了马车。然后马车开动，渐渐远去。
　　车轮辗过地面，“辘辘”声响彻空旷的街道，车厢内却异常静默。十三阿哥还在，一人一马在雨中伫立。胤禟望了眼便转过头。他虽暗自奇怪刚才一刹那的冲动，但既然做了，他绝不后悔，也不会害怕未知的麻烦。不过，待会八哥又该说他行事全凭喜好，不顾前后了。
　　胤禟上下打量，研究着青儿。他倒还未看到过敢如此明目张胆背叛主子的奴才，果然不愧是石兰调教出来的。
　　青儿一直痴痴看着他。
　　胤禟自然明白这种目光，他闲适地靠着车厢壁，嘴角似笑非笑，嘲弄地问：“你就这么喜欢我？”
　　“是。”声音虽轻，却没有犹豫。
　　胤禟不禁一怔。青儿苍白的脸泛起一阵红晕，似想避开他的目光，却又没动，依然贪婪地凝视他。
　　“你怎么不跟十三阿哥回去？”胤禟，换了个问题。
　　青儿眼中射出怨恨的光芒，“因为是四贝勒杀了小姐，而他是他最亲的弟弟！”
　　胤禟蹙眉看她一会，忽嘴角漾起微笑，嘲弄道：“你难道忘了，我也是你认为的凶手的弟弟！而且……”他凑近青儿，“你知道，你那个愚蠢的嫂子教你的计策，是我暗示的吗？还有，你知道，那个送给十四侧福晋的礼盒，是谁作了手脚吗？”
　　胤禟残忍地笑着，手指轻托着青儿的下颔，等待着她神色骤变。
　　的确，青儿的神色变了，却不是胤禟意料中的怨恨惊恐，而是慢慢浮现出悲伤，慢慢的，她整个人就似浸在了无边无际的悲伤里。她一向跟石兰一样，是大笑大怒的，极少有这种安静的悲伤。这让她有点儿不同了。
　　“你可听明白了？”胤禟有些奇怪，便又问了一句。
　　青儿凝视着他，两行泪缓缓流了下来，“那个太医也是你的人？”
　　胤禟一怔，才明白她指的是谁，说，“那倒不是。不过，这事儿我知道得一清二楚——顺水推舟，落井下石……嗯，可比你主子高明多了。”
　　青儿忽然尖声道：“别拿这些人跟小姐比！小姐根本不屑做这些！——这是年佳氏的主意，四福晋对蕙格格看不顺眼，借题发挥，李氏等人自然在一旁看戏！”
　　胤禟吃惊地望着她，脸上的嘲笑无影无踪。“你知道？”
　　青儿的愤怒淡去，眼里悲伤之色更浓，茫然说，“我……怎会知道？我……不知道……那一天，小姐听到了蕙格格出事……”青儿陷入回忆，自言自语，“小姐问了我和紫璎，又跑去问四爷……小姐回来了，脸色惨白……然后又问我……要求我别再跟哥哥嫂子来往……原来小姐那时就猜到了……小姐什么都知道，又有什么能瞒过小姐呢？”
　　胤禟蹙眉盯着她，忽冷笑：“可笑！她如果真的知道这一切，为何不辩解？为何不求四阿哥去澄清？”
　　青儿茫然道：“辩解……我不知道小姐为何不辩解，可是，小姐是绝不会求人的！”
　　胤禟继续冷笑：“她会那么傻？由着别人将她害到这地步？她若知是我设的计，恨我都来不及，还会任由你跟我接近？”
　　“恨你？小姐干嘛恨你？因为那些设计么？不，小姐连蕙格格都不恨了，又怎会在乎这些？你以为那些计策真能伤到小姐？府里头的阴谋诡计难道少了？李氏、年佳氏、甚至嫡福晋！小姐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不！小姐是不屑！”青儿渐渐激动，苍白的脸泛起红晕，“小姐不屑恨她们，因为她们全都与小姐无关，小姐恨的只有一个人，也只有那个人才能真正伤到小姐！因为——因为小姐喜欢他，心心念念只有他一个人！可是，可是他却一次又一次伤害小姐……我亲眼看着小姐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沉默！是他杀死了小姐！”
　　青儿因悲愤而激动得浑身发抖。胤禟的指尖还停留在她的下巴上，因她的不合常理的恨，胤禟极其迷惑。他又问：“这都是她跟你说的？她明知道一切，还任由你去我的庄子？”
　　青儿凝视着他，慢慢垂下眼，“小姐并没有明确告诉我，小姐一定是不忍心告诉青儿！”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因为青儿曾跟小姐说，青儿喜欢九阿哥……”
　　她的脸蓦地被抬起，胤禟紧蹙着眉，盯着她的眼睛。青儿散乱的发丝还未干，依然粘在苍白的颊上，有一缕遮住了她的眼睛，胤禟将它撩开，露出因愤怒，又因羞涩而发亮的眼睛。
　　胤禟心中困惑，他被莫名的情绪搅扰着。他神色奇异，凝视着青儿。
　　车厢内一片静默，青儿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少女的羞涩让她浑身发烧。
　　“青儿知道，青儿身份低贱，不配对九爷说这些话，可是小姐曾说，喜欢一个人，一定要告诉他，这样才不会后悔。青儿希望有小姐一样的勇气……小姐死了，青儿也活不长了，青儿不想后悔……”
　　她为何一刻不停地提她的小姐呢？她难道有没有自己的心吗？
　　胤禟凝视着她，猛地低下头，封住了她不断翕动的唇，辗转掠夺。青儿吃了一惊，本能一挣，但随之而来的紧箍令她无能为力。一种极其强烈的陌生的感觉让青儿害怕，却又似是她一直以来都在隐隐渴望着的。
　　“九爷……”青儿听从了这种渴望。

　　她只是他的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跟她主子一样愚蠢、跋扈、不懂隐忍，他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向她伸出手。许多年后，胤禟才明白那一刻的情不自禁是缘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