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情石（原版）》木影寒

67、第六十七章 云破处（中）

　　六月中旬了。
　　今年，北京城入夏来只下过一两场小雨，各地也出现干旱的苗头。
　　京郊大道上，胤禛策马疾行，数十个随从紧紧其后。他离京一个多月，此时交了差使刚从畅春园出来，往北京城驰去。进了城门，他放缓马速，抬头望了望天色，天空有些阴沉，像要下雨的样子。他倒盼望真能下一场大雨，不但解了京郊周围数百里的旱情，也可让人心情舒畅一点。但数日来都是这样欲雨不雨的阴沉天气，偶而打几个闷雷，却只零星几点雨。因而，他并不抱希望。
　　他这次差使极是顺利，回来得比预计早了半个多月，而且他带去的年羹尧、戴铎等人办事得力，搜集到了不少情况，也将自己要办的事办妥了。他这么迅速回京，主要是因为胤祥派人带给他一封信，信中只是泛泛数语，但胤禛立即知道胤祥的意思。
　　他赶到四贝勒府时，胤祥已在他书房里候着。胤祥先详细说了京城情形，也将京里太子、诸皇子间的事拣重要的提了提，然后便问胤禛的情况。胤禛便拿出从江南递来的几份密报给胤祥。
　　胤祥看了，叹道：“还真是声势浩大啊！皇阿玛应也得了讯息吧，恐怕那酼庆宫里要不安宁了。这八哥的手段……”
　　胤禛点点头。两人谈了一个时辰左右，将各自的信息交融汇合，便整出个计划。时近晌午，因还要去十阿哥府里吃酒，两人便出了书房。
　　因胤禛又回头向一名太监吩咐些事，胤祥便先走了出来。他慢悠悠出了四贝勒府的大门，见府西侧门外停了辆马车，两个本该是府里侍卫或胤禛亲兵的人，站在马车旁，跟守门的人说话。一会，侧门里走出个拿着包裹的丫头，后面跟着两个太监，手里都拿着大大小小的物事。然后从门里又转出个侍卫。胤祥觉得奇怪，不由多瞧了几眼。那名侍卫一侧脸，原来是郑平。
　　郑平瞧见胤祥，连忙跑到跟前请安。
　　胤祥道：“四哥给你什么差使了，最近怎没看到你？”
　　“回十三爷，奴才给四爷看一所庄园。”
　　“哦？看庄园？”看了眼呆立一旁的丫环太监们，问：“大包小包的，搬家呢？那丫头是你媳妇儿？”
　　郑平脸一红，道：“十三爷说笑了，那是兰主子屋里的姑娘，此番高总管让我送去服侍兰主子。”
　　胤祥一怔：“兰嫂子的丫环？那青儿呢？”
　　郑平心里奇怪，却依然恭敬地回道：“青儿姑娘的嫂子病重，昨儿去探望了，据说今儿愈发不好，怕挨不过几天，兰主子便让青儿姑娘留那边，等事完了再回。这样，兰主子身边少了人服侍，高总管便拨了这位紫璎姑娘过去。”
　　“哦……是这样。那你去吧。”
　　“奴才告退。”
　　胤祥看着郑平等人远去。他想起青儿，想起有关石兰的风风雨雨，不禁呆呆出神。

　　“十三弟，你在那边做什么？”
　　“唔，没事。”胤祥掩饰自己的情绪，问：“四哥，可以出发了罢？”
　　胤禛点点头，兄弟俩便在侍卫、长随、太监护拥下往十阿哥府行去。
　　这次十阿哥办的是满月酒，是为了他那个上个月才出世的儿子。胤誐先几个儿子都是妾所出，且大都不足月就卒，而现在这儿子排行第五，因是嫡福晋阿霸垓博尔济吉特氏所出，自是分外不同。

　　胤禛不甚饮酒，兼之心里有莫名的烦燥，便早早借口离席，在庭园里信步走着，趁便醒醒酒。他想起刚刚十四弟的疑忌态度，心里很不舒服。
　　“四哥，你怎么出来了？”胤祥喝得脸有些红，但显然还十分清醒，看看胤禛的神色，谨慎地问：“是为了十四弟？”
　　胤禛不语。
　　胤祥默了半晌，不由叹道：“以前兰嫂子与十四弟那位侧福晋要好时，看得出十四弟真正是亲近四哥的，可如今……”
　　因看胤禛的脸色不好，便没再说下去。过一会，又忍不住道：“听说青儿的那个什么嫂子病重了？”
　　胤禛诧道：“你怎知道？”
　　“刚刚看见郑平接了个叫紫什么的丫头去，我随口问起，他告诉了我，说兰主子让青儿待到她嫂子后事了了再回。其实这大可不必，又不是老子娘死了……四哥，你怎么了？”
　　“十三弟，你替我去跟十弟说一声，我有急事，先走一步。”不待胤祥回答，便匆匆出了十阿哥府。

　　胤祥只怔得一怔，眼前便消失了四哥的踪影。胤祥不知发生了何事，有心想帮忙，但瞧四哥的神情，却似不欲人知道。他摇了摇头，回到席上，跟胤誐说了声。
　　胤誐道：“这是怎么说？才八哥派了人来，说他有事会迟些，却到现在还没来，四哥又走了。”
　　胤禟笑道：“四哥八哥都是忙人，能来已经不错了。只有我这闲人早早赶来贺喜，待会又最迟回去。”胤誐笑起来，拿起酒就去灌胤禟。

　　待得筵散，已是未时末。诸宾客相继离去，胤祥跟胤禟胤誐道了别，出到外面，见浓云堆积，天色阴沉得直似要压到地面来。
　　街上昏暗。胤祥看这天色似有一场大雨，便催马急行。刚转过街角，迎面见郑平护送着刚才那辆马车经过，不禁诧异，叫道：“郑平！”
　　郑平一回头，忙趋前，诸人齐齐下马请安。
　　胤祥瞧瞧马车，问道：“你这是回来了呢，还是没走？”
　　郑平道：“回十三爷，因忘了点东西，回来拿。”
　　紫璎在车内听到对答，掀帘欲下车，口内道：“奴婢请十三爷安——”突然身子一斜，从车上滚了下来。
　　诸人吃惊地叫了起来。郑平道：“小心！”抢过去扶起。
　　紫璎脸一红，轻轻挣开。郑平也讪讪缩手。
　　胤祥笑道：“没跌伤吧？兰嫂子真会调教人，瞧你温温柔柔的，怎么也像青儿一样毛躁？”
　　紫璎红了脸未答，胤祥道：“瞧着天色有一场风雨，你们还不赶紧？”
　　郑平答应着，翻身上马。便有人扶紫璎上马车。紫璎忽“唉呀”一声，脸现痛楚。
　　郑平忙问：“怎么？扭伤了？”
　　紫璎说：“没……没事。我能走。”刚迈了一步，身子一歪，忙扶住马车，脸色发白。
　　郑平有些焦急，瞧瞧天色，心想着恐怕还未到庄园，就会被淋成落汤鸡。这倒也罢了，因去庄园需经过一条窄窄的山路，就怕风雨大时路不好走。可若不赶着去……
　　他道：“紫璎姑娘，要不你忍着点，我叫人赶快找来大夫，一同去庄园。”
　　紫璎抬起眼帘快速看了他一眼，应道：“好。”又不安地低下头，嗫嚅道：“对……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郑平已觉自己有些过份，听她这样讲，更是不好意思：“姑娘别这样说，我只是怕误了主子的事……”
　　胤祥瞧得纳闷，忍不住道：“你小子也真够怜香惜玉，瞧她伤成这样，怎还禁得住马车颠簸？再说了，这风雨马上就来，你赶着去淋雨哪？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明天再去？”
　　郑平知道情况的确如此，再者见紫璎似伤得不轻。便说：“那……要么我先送姑娘回府里，找个大夫瞧瞧再说。”紫璎低头不语。

　　于是郑平同着胤祥，一道往四贝勒府去。天色昏昏，忽起了一阵风，卷着地上的沙尘落叶直扑人面。众人忽然间口鼻里灌满了风，只觉沙尘迷眼。几个侍卫咳嗽几声，吐出呛进嘴里的尘土，喃喃咒骂着。
　　胤祥的随从张罗起雨具，郑平催着马车夫快些。众人顶风奔驰。忽转角处奔出一辆马车，速度太快，虽看见胤祥、郑平的大队人马，却闪避不及，直冲进人群里。“喀喇”一声，两辆马车撞在一起，那辆马车较轻便，一撞之下便翻倒在地。但这边也不好受，紫璎受到大力冲击，摔倒在车厢里，脚踝受伤处只觉钻心的疼。郑平大声问：“紫璎姑娘，你有没有事？”
　　紫璎忍痛道：“没……没事……”
　　胤祥的侍卫及郑平等人怒喝着，将受惊的马匹拢住，又将这辆横冲而来的马车团团围住。“哪来不长眼的东西？横冲直撞！不要命了是不是！”
　　那边车厢里已滚出一个人来，驾车的人是个十多岁的大男孩，反应较快，早跳在一旁，没理会侍卫们的怒喝，此时正上前扶起地上的人，连声急问：“珩儿，珩儿，你有没有事？”那人是个小姑娘，瞧情形，似是撞晕了。少年将小姑娘抱起，借着昏暗的天光，胤祥瞧见那女孩衣着朴素，但容颜秀丽，眉心正中有颗殷红的朱砂痣，正觉得面熟，似乎在哪见过，一边郑平已惊诧地叫道：“你……是伴箫？”
　　那男孩似乎有些惊恐，抬起头瞧清是郑平，一呆之下，惊恐之色消去，转而一脸意外的惊喜：“你……我记得你，你是那位姐姐的人！那位姐姐呢？”看着郑平身旁的马车，“是不是在车里？”
　　胤祥奇道：“什么这位姐姐那位姐姐的？”
　　伴箫一转头，看清胤祥，登时脸露戒备，抿紧了唇不语。
　　郑平道：“回十三爷，他说的是兰主子，上次在酒楼里认识的。”胤祥心下诧异，皱起眉，仔细打量伴箫及身边的那个小姑娘。那小姑娘依然昏迷着。郑平等人帮忙将惊马套上，抬正翻倒的马车，伴箫便将小姑娘安置在车厢里。
　　郑平瞧了那小姑娘一眼，道：“我记得好像叫倚琴，怎么，改名了？”
　　伴箫简短地道：“倚琴是艺名。”
　　胤祥眉头皱得更紧：“你认得我？”他盯着伴箫，猛然想起在哪儿见过那小姑娘了，是在太子的一处别院，某次宴会，她曾出来献艺。胤祥心中一凛，给侍卫一个眼色，侍卫又将伴箫包围。
　　胤祥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郑平惊诧：“十三爷您……”
　　伴箫看胤祥的眼光冷冷的，连带对郑平也防备起来，“原来……你是十三爷门下！”
　　郑平一愣：“我……”他想说不是，但又觉没必要解释。伴箫又道：“十三爷想抓我回去是吗？”
　　胤祥沉着脸：“先带回去问话，明儿送还二哥，瞧你们的样就知是私逃。”
　　伴箫后退一步，靠着车厢，唤了几声：“珩儿，珩儿。”车内微弱地应了声。
　　伴箫道：“我们逃不出去了，”
　　车内微弱的声音道：“我知道了，哥哥。”
　　伴箫手一扬，众人眼前白光一闪，却是伴箫拔出了匕首。
　　侍卫位怒喝：“你好大胆！怎敢在十三爷前亮刀子？”
　　伴箫却将锋刃对准自己胸口，昂然道：“十三爷带回去的将是我与倚琴的尸体！”
　　郑平大吃一惊，忙道：“且慢！伴箫你知不知道，兰主子找了你多次，却没找到。”
　　伴箫惊喜道：“姐姐她……找过我？”
　　“是啊。还以为你被九爷的人买去了，曾为你与九爷十爷起了冲突呢。”
　　“那……姐姐人呢？”
　　郑平望了眼胤祥，说：“我可以带你去，但你别再一口一个姐姐。”
　　伴箫眼望他们，忽想起一个被他忽略的问题：“那……那位姐姐难道是十三爷的福晋？”
　　胤祥一呆，斥道：“少胡说！”
　　“不是？那姐姐她——”伴箫猜不出石兰的身份。
　　胤祥瞧着眼前的少年，皱眉道：“跟我走吧，瞧你妹妹伤得不轻，我这儿也有个伤病人，待会一道让大夫瞧瞧。”
　　伴箫依然神色戒备。
　　胤祥不耐道：“好啦！就冲你跟兰嫂子认识，没有谁会为难你。”
　　“兰嫂子？姐姐她……”猛然想起一个可能，脸色大变，“难道她是四贝勒的侧福晋？”
　　“不错。怎么了？”
　　伴箫失魂落魄：“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忽从怀中取出一个札子，递给郑平，“把这交给四贝勒，”望一眼胤祥，“其实给十三爷也一样。”说完转身跳上了驾车位置。
　　胤祥已知事非寻常，见伴箫要走，便道：“你到哪去？不是想见四侧福晋么？”
　　伴箫原本灵活的眼睛，此时盯着车辕一动不动。他本以为“姐姐”行事奇特，非世俗中人，也许是跟他一类的人，如今却知她竟也是那权贵中的一员！
　　伴箫垂着眼睛说：“不用了。那札子里有四爷十三爷要的东西。” 郑平忙将札子递给胤祥。伴箫又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其实四侧福晋猜的没错，这一切都与九爷有关——请转告四贝勒，要小心八爷他们！……我能为姐……侧福晋做的，只有这些了。”
　　胤祥借着昏暗的天光看完札子，脸色大变。抬头对伴箫说：“你不用走，可以跟着我，或跟着四贝勒。”
　　伴箫嘴一紧，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冷冷道：“不，我受够了，宁可死也不愿沾惹你们这些天璜贵胄！”说完“驾”的一声催马就行。胤祥怔怔的，没有阻拦。马车立刻绝尘而去。
　　胤祥下令：“去四贝勒府！”
　　刮了几阵风，隐隐几声闷雷，雨还未下下来，天色竟微微亮了些。胤祥揣测莫不是又像前几天那样光打雷不下雨了。
　　他们匆匆赶到四贝勒府，门上却说四爷并未回来过。正没主意时，忽高福过来，急急给胤祥请了安，便说：“郑平，四爷派了人，令你赶紧将紫璎送回来呢。你干什么去了？”
　　胤祥道：“先别管这些，四贝勒人呢？”
　　高福道：“一个时辰前往大杨山方向去了，现在还未回来。”
　　胤祥问：“四哥上那儿干什么去？”
　　“兰主子失踪了！这不，刚刚将青儿丫头接回来呢。”
　　胤祥大吃一惊，一迭声吩咐：“备马！郑平，你跟着我一起去找。”
　　“是！高总管，紫璎姑娘受了点伤——”
　　高福道：“别说了，我理会得，赶紧去找四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