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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五章 雀之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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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八这一天,京城的匠人们用彩画,布匹等将主要街道包装得绚丽多姿,到处歌舞升平。各地文武百官按制穿蟒袍补服,设置香案,向京城方向行大礼。康熙皇帝在御殿接受王公百官的朝贺及贡献的礼物,中和殿内罗列珍奇,贴了黄签的匣盒堆积如山;殿外铙钹鼓瑟奏出恢宏磅礴的盛世礼乐。
皇室女眷自不能到前朝去,俱先往西六宫各向后妃请安,等前面贺仪结束之后,便是家宴;家宴安排在乾西五所头所一处宽敞大殿内,殿外是广场式的庭院,搭了台子,以作贺寿节目表演之处。
长春宫内,缡宁巧笑轻兮,得体的向德妃请安,比起完颜若敏也毫不逊色。舒舒觉罗氏.瑞秋自也不甘落后,竭力奉承以博德妃笑颜。德妃稍嫌丰膄的脸上笑容不绝,一派慈和温柔。
瑞秋道:“早在宫中时便听闻缡宁妹妹歌舞绝佳,心中向往,想不到这次终于可以一睹为快。妹妹真是能人,竟想出这样的贺礼!”
缡宁浅笑:“我自己都不知呢!不知谁这样夸大其词到处传播,竟连惠娘娘都问起了,佟娘娘在旁听见,却让我编舞以献——我只能勉力啦!”她的语气平和,让人听不出她究竟是喜是愁、是得意还是谦逊。
但这后宫,却是不喜欢出锋头之人的,确切的说,清朝的贵妇、堂堂皇子侧福晋,是不应该会舞艺的,更不应该在御前显露。——因此德妃对她难免不满,但因是佟贵妃的意思,她也不好说什么。因而此时,德妃只一贯笑着,却不评论。
缡宁身在局中,却心旁观者的目光审视着,脸上的笑带了丝丝轻蔑。
一会四福晋那拉氏到来,领着年氏李氏——石兰竟也来了,她进门时,眼光往在座众人一扫,见到微微笑着的缡宁,她清冷的目光稍稍停留,嘴角一抿,便高昂着头过去了。
缡宁的笑容凝结。完颜若敏等都起身迎接,那拉氏领诸人向德妃请安,德妃及完颜若敏等问候石兰之病,一片热闹中,缡宁只瞧见大为清减的石兰,神情冷漠,随着那拉氏俯身行礼。石兰却再未看她。
旁人似未看到她的异样,不再谈论刚才的话题,只问起石兰病中遇道士的奇事。石兰只答:“在病中,未知其详。”便有年氏等详述那日情景,德妃大感惊奇。余人都争看石兰腕上戴的乳白色石头,却也不见奇处。
瑞秋道:“听说姐姐连记忆都恢复了,真是吉人天相!竟有神仙护着,定是有福之人。”
石兰淡淡道:“哪有什么神仙!不过是碰巧罢了!”她神色间有些厌烦,垂了袖子,遮了腕上的鉴情石。
“原来她竟已想起从前的事了!看来我又多了个敌人!”缡宁想着与石兰的恩怨,怔忡起来,“管它呢!原就不指望这宫廷中有什么真诚,她既好了,也了了我的歉疚。”脸上又恢复那难以猜透的端庄妩媚的笑容来。
申时初,便有太监来传旨,让各宫嫔妃及皇子福晋们至摆宴处迎驾。众人都忙起来,德妃领头,出了长春宫,至乾西所候驾,皇阿哥们在另一边。随着轻轻的拍手声,两个太监甩着静鞭,众人都跪迎在地,鸦雀无声。等康熙落坐,俱山呼万岁,恭祝圣寿。
康熙精神极好,见跪了一地的皇子及嫔妃福晋,道:“平身吧。这是家宴,不用这么拘束。”一时,众人有条不紊的落座。
先是太子向康熙敬酒祝寿,康熙笑着喝了一杯。接着各大阿哥、三阿哥轮流上去,康熙都只喝了一口应景。
胤禛双手持杯,道:“儿臣恭祝皇阿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康熙饮了一口,笑着道:“你的侧福晋一直病了好久,现下可好了?”
胤禛道:“谢皇阿玛垂询,托皇上之福,已大好了。”
康熙“嗯”了一声,道:“她今天来了吗?”侍立的太监忙传旨让四侧福晋上前。
石兰有些诧异,但还是从容不迫的上前道:“奴婢给皇上请安!”
康熙点点头,道:“听说你的病是神仙治好的?又有什么石驱邪安神?”闻言,一旁的胤禛有些担忧。
石兰一愣,道:“回皇上,奴婢可不信神不神仙的,不准是哪来的茅山道士冒充呢!想是从哪听了四贝勒府有人生病,便进来骗些银两罢了!至于那石头,奴婢看着倒新颖别致,便戴了玩儿——只不知贝勒爷被骗了多少钱向他买来。”
康熙笑起来,道:“老四一向精明,要骗他可不容易!——不过你的病毕竟好了,你阿玛也可放心了。前日他竟在祝寿折子里说:‘臣以老朽之身得圣上眷顾,恩宠无以无报,又膝下无子为国尽力,只一女自幼骄纵,却又蒙指婚,忝列皇室,臣实是诚惶诚恐,唯顿首百叩,恭祝圣寿,不足报君恩。’——呵呵,真是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啊!老四,你可别委屈了她!”
胤禛忙道:“儿臣不敢。”
石兰蓦的一阵心酸,眼眶热热的,可在君前是不能流泪的,她磕下头去,两滴泪便无声无息滴在金砖地上,又瞬间蒸发,便似从未存在过。她抬起头,已是一脸平静,向康熙说:“奴婢现下总算明白了,原来奴婢病愈,除王太医高明的医术外,全赖皇上洪福,那道士倒碰了巧!”
康熙道:“怎么讲?”
石兰道:“本来嘛,皇上乃九五至尊,恩泽天下,在百姓心中原是救苦救难的神明;又逢万寿节,天子之气笼罩四方,有什么邪祟,早避得无影无踪了。又蒙皇上惦念,奴婢的病不好才怪呢!”
康熙转头对佟贵妃笑道:“瞧她倒会说话!”
佟贵妃笑道:“瓜尔佳家的孩子个个都这样惹人喜欢。不过她说的话倒也不假。”
康熙道:“既这样——来呀,将朕的那柄如意取来!”
玩笑似的对石兰说:“等过了万寿节,恐天子之气淡了,难以笼罩四方。这柄如意随朕日久,应沾了不少天子之气,或也有避邪之效,便赏了你罢!”
石兰忙磕头谢恩,胤禛大感意外。随御身边的嫔妃阿哥们都注意的打量起神色欣喜的她来。
石兰退出时,脸上又恢复了淡淡的表情,似是浑不在意,却是别人看不到的了。她隐在阴影中,看着眼前的一切,衣香鬓影、珍馐佳酿、丝竹锣鼓……高不可攀的帝皇、争奇斗妍的宫妃、各具才干的皇子们都沉浸其中,观赏台上的演出。她却是观众的观众,冷眼打量着如梦的繁华。
蓦的,台上场景一变,幽暗的舞台上,蓝色的背景像极深邃遥远的天空,天色将明未明,一个窈窕的身影着辉煌彩衣,翩然而至。
石兰正惊异间,身旁有人说:“看,那是十四侧福晋呢!”石兰注意的看起来。
舒缓的箫声中,舞者跳跃旋转,举手、投足的形态投影在渐升的太阳里,似展翅飞来的孔雀,优雅的栖息在安静的湖边,它迎风挺立,展露绝代的风华。
它在晨曦中飞来,踏着露珠,轻梳羽翅;它展开缀着金色羽毛的雀尾,它时而宁静伫立,时而飞旋身姿。它的美丽倩影,映衬在初升的太阳的圆形光环之中,它是那样高洁、纯真和富有激情,充满了生命活力。
——百鸟朝丹凤,孔雀独开屏。
那本就是一只美得令人窒息的孤傲的孔雀,令人心动神驰,却又那么冷峻,它在远离人间的净土舞着,那么自在,又是那么孤独,只能让人抬头仰望。
缡宁忘了一切,舞蹈是生命深处的激情,舞蹈是身体对灵魂的诉说,舞蹈是释放,是自由,是美。舞蹈本应是她全部的生命;舞台,才是她生活的空间。似在舞蹈的那一刻,她才是存在的。
未圆舞蹈之梦的张离,竟在这森严庄重的皇城中,跳着学自二十世纪的孔雀舞,用身体的语言,真实而自由的表达身为缡宁不能渲泄的情感。在这对妇女极度禁祻的大清皇朝,缡宁亦似聋哑之人般,听不到自然界神奇变幻的脚步,不能述说来自心灵的悸动,唯有用敏锐的眼睛,捕捉无声的一切;用肢体的语言,表达心底的渴望。
一舞终了,缡宁已不知今夕何夕。她一脸寂寞,更换了衣裳,突然间不想面对那一群虚伪的宫廷贵族,只想静静呼吸春天清冷芳香的气息。然而走下舞台,便是回到现实,她终究不是那只翱翔九天的神鸟。
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身上,方才的舞让他们震撼莫名。在观看过程中,缡宁奇特的上紧下宽曲线毕露的舞衣、透明纱中纤细的手臂酥软无骨般的颤动、及肩胸和头部的闪烁性的动作,无不让人因她的大胆而惊愕,心中直觉涌现的评价是放荡。可是整个舞蹈的意境却奇幽,充满诗情画意,偏是那若隐若现的手臂的动作,让人觉得是她是与孔雀进行灵与肉的交融,柔美中迸发出生命的激情。
女人们的眼光是妒嫉鄙夷掺杂,而男人们的眼光却复杂多了:有直白的欣赏、有暧昧的打量、有惊讶的审视……胤禛的眼光讳莫如深;而十四阿哥一个人的表情就已复杂得难以说清,他的心里似有虫蚁啃啮:“她在做什么?她为什么要跳这样的舞?为什么?……”可是只有康熙,他一如平常,温和的笑着。
缡宁跪在康熙跟前,头低着,不愿让人看见她的寂寞。
康熙看不出喜憎,深深注视着她,问:“这是什么舞?”
缡宁道:“回皇上,是孔雀舞。”
康熙点点头,只说:“赏!”便有太监捧了匣子过来。缡宁磕头谢恩。
众人未见皇帝置评,便也不敢随便议论。忽听石兰清朗的声音道:“素闻孔雀舞是傣族的民族舞蹈,不知十四侧福晋从何处学来?”
她的问话如奇峰突起,人人惊讶。胤禛习惯性的皱了眉。缡宁心中一惊,看向石兰,见石兰表情奇特,目光牢牢盯在自己身上。
康熙问:“哦?你知道这是孔雀舞?”
石兰收回目光回答康熙:“回皇上,奴婢曾听人说起过,只是与十四侧福晋跳的稍有不同。”
“是吗?”
缡宁道:“回皇上,四侧福晋说得没错。奴婢在陕西时,府里曾有来自傣族的嬷嬷,是她教会奴婢的。还告诉奴婢:‘孔雀舞一般由男子头戴金盔、假面,身穿有支撑架子外罩孔雀羽翼的表演装束,在象脚鼓、鋩锣、镲等乐器伴奏下以严格的程式进行舞蹈,用来表现吉祥、和平、幸福和欢乐的生活。’嬷嬷所教的原就有些不同,奴婢又改了些,因此就有些差异了。”
康熙还是点点头,“嗯”了一声,道:“不错。”
这一场对话结束了,至少表面上是没引起太大的波澜,台上又开始新的表演,众人的注意从她身上挪开,但私底下却都在猜测她的用意。大部份人都道她失宠,想引十四阿哥的注意;也有的认为她单纯是不守妇道,想出风头;少数几个竟以为她妄想得到康熙欢心。谁也不知她心中真正所想。
缡宁趁别人不注意,悄悄离开,伫立在春天傍晚渐凉的风中。她凝望着皇宫中最高的太和殿屋脊,飞檐高耸,直似插入云霄。此刻太和殿前的广场,该是怎样一副情景?真希望这是一场梦,或自己是一缕没有形体的灵魂,到那庄严寂静的广场上悠然飘舞……
胤祯站在阴影中,凝视着她的背影,那么孤单、那么萧瑟的身影,却又拒人于千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她之间的距离竟已这样遥远?他忽然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她。
“十四侧福晋一舞动四方,引得观者如痴如狂,搅乱一池春水,自己却为何在此廖落?”
缡宁猛的一惊,转头时,却是石兰,她奇特的眼神,深深凝注,似看透了她的内心世界。
缡宁有些戒备的看着石兰,没有答话。胤祯跨出一步,那边廊下却又转出三人,却是胤禩、胤禟和胤誐,见到她们两人,都停了脚步。
石兰淡淡扫了他们一眼,谁也没有说话。一阵沉默,有股压抑古怪的气氛悄悄弥漫,便似各人心中涌动的情绪。
缡宁有些厌倦,她草草向四人请了安,道:“站久了有些倦,若没什么事,缡宁先行告退了。”
石兰没有说话,胤禩点了点头。缡宁转身而行,忽的一个踉跄,稍近的胤禟伸手欲扶,胤祯已从阴影中抢步出来,搀住缡宁,胤禟便缩回了手。
缡宁微微一惊,见是他,本能的一挣,甩开他的手,自顾走了,留下僵怔的十四阿哥。
胤禩与胤禟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脸上的惊诧之色。石兰看着独自远去的缡宁,眼中又露出那种奇特的神色。
直性子的胤誐不耐沉闷,开口道:“四嫂不在御前承欢,怎一个人跑来晾风?四嫂今日可风光哪!独独得了彩头,真会给四哥争脸。这回四哥更该疼嫂子了。”
石兰眉毛一挑,转头盯着他,“哼”了一声道:“十阿哥好小家子气的话!您是皇子,平日得皇上的赏赐还会少了?难不成今日我得了那柄如意,十阿哥也要眼红?这又扯得上争不争脸的?莫不是十阿哥平日里,是看哪位福晋得赏赐多些,便宠哪位福晋多些?——看来十阿哥府里的帐本定是很多了,每位福晋都该有宫中赏赐的明细帐,十阿哥偏宠谁就有据可寻,省得一时记不清弄了笔糊涂帐——这法子真不错,若府里有福晋吃醋,十阿哥就对她说——”
她模仿胤誐说话的口气,“十爷我可是很公平的,你若有本事多得些赏赐,十爷我一样疼你!——哈,就这样,一举两得,既解决了问题,又因福晋们为求赏赐各显神通,连带府中财源滚滚啦!”
她神色不动的说完一大串话,末了,还问:“——八爷九爷,你们说是不是?”
胤誐料不到她这样伶牙俐齿,话又尖酸,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阵红阵青的。
胤禩胤禟听她异想天开的话,已是目瞪口呆,看看胤誐,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石兰眉毛轻扬,瞥见胤祯似未注意这边,恶作剧的大声道:“十四爷,你说是不是啊?”
胤祯一惊,他并未听清她说的是什么,胡乱应道:“啊?……是、是吧?”胤誐瞪向他,胤禩好笑的道:“十四弟!”
也亏石兰冷面笑匠的功夫,她一本正经的道:“既然是,各位爷以后多向十爷学着点吧!”一昂头,走了。
留下四人怔愣半晌,胤誐恶狠狠的,胤祯一脸莫名,胤禟惊叹:“好厉害!”胤禩微笑着瞥了他一眼,胤禟终于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