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星命恒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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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的夜显得份外漫长，夜深露重，海风湿凉。
去年秋日新制的紫貂轻裘，还带着动物皮毛轻轻的皮革味，东林道方立在船首的风中，凝眉沉思，毛领上都沾满了露水。然则果然是上好的貂皮，那水滴半滴也没有渗入衣领，反是结成小小的一粒，从领尖滴下，“啪”地一声掉在甲板上。
海浪轻轻地打在船身上，船有节奏地轻晃着。这种平首大海船，全用最好的桐木制成，吃水很深，此刻下了帆，放了大锚，就显得更是稳重。
海上浓雾初起，却已经将星月隐没不见，四周是黝黑深沉的海和黝黑深沉的天幕，仿佛是全用玄铁铸成的牢笼，将万物都囊括其中，莫可逃遁。天地似烘炉，万物不过炉中之赤铜，亦逃不过熔炼成烟灰之命遇。
船上的灯火都暗着，只有桅杆上望台里的那束火把和船头由契印凝成的星图在发出莹莹之光。
东林道方将手伸进星阵中，看着明星在她的指尖飞舞运行，却又真说不清楚自己倒底在想什么。
背后脚步轻响，东林道方将手指合拢，淡黄色的星光从指尖微微地渗出，钱宜等了两息，见她并未开口询问，方才道：“良青还没有回来，已经派人去找了。宋百户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家主去见否？”
放开手中的星印，东林道方点点头道：“太白入娄，兵气相冲，天象变动，今夜只怕有佳客来访，要彻宵长谈了。你去通知城里的那些人做一些准备。”
仔细的听着东林道方的吩咐，末了了然地一点头，钱宜道：“我省得，就去安排。”
颔首回头，东林道方将领上的水雾拂去，推开了主舱的木门。
舱内的油灯长烛，散出一片亮影，在黑夜浓雾深重的海上，看起来尤为突兀，那光色似乎都像是带着湿雾般，沉沉郁郁的。宋豫靠在舱内的置地大软榻上，腰后垫了软垫，闭着眼睛，正由梁医正在施针，她的脸色苍白，两颊上却仍带着病态的殷红。似乎是听见有人进来，宋豫睁开了眼睛，深漆色的眼睛中含着微微的光，在沉郁苍黄的灯色中，倒比灯色更像是火焰。梁永见东林道方进来，稍施一礼，将桌上的绷带膏药和金针银刀收拾起来，放在漆木托盘里准备拿走。不料宋湛忽然转身弯腰，叼起银刀，接着迅速往手臂内侧一划，一时间鲜血喷涌，将被褥都沾湿。梁永大惊失色，忙要去抢刀，东林道方伸手止住他，宋湛双唇扭动，似乎有笑一笑的意思，用断手撑住自己，却又一阵晕眩似地喘吸了几口，又将刀尖压地更深，用力斜挑，将一块肉和一颗拇指大小的蜡丸挑了出来，蜡丸滚在塌面上，粘出一串血迹。东林道方忙用剩下的布带将宋豫的上臂扎紧，梁永抢过来，用金针将她的血脉封上，再撒上止血散，扎上布带。不过那血流地太急，两次涂上，两次都几乎将止血散冲开，一直到第三次，才勉强止住了。梁永包扎完伤口抹着额上的冷汗，狠狠地瞪了东林道方一眼，这才出去了。宋豫虚弱歉意地笑笑，用断手将蜡丸推动寸许，然后唇尖一动，作个“元帅”的口型。东林道方点点头，脱掉鞋袜，也跪坐到软塌上，拾起蜡丸，用手轻轻一捏。
蜡丸应手而碎，落下一张油纸。
正面是密密的草书，字写地很小，却还是龙飞凤舞的，要仔细才能辨认出来，上面盖着龙襄军使的朱印：“大魏元帅东林道方台鉴，青齐城既围，船舰俱已焚毁，仆鏖战二十八日，料不得免，遂帅余部入昆山西，转战一年又三月。草木衰黄，凛冬将至，而粮草衣物无以为继，箭羽马匹早已无几，帐下六千将士俱疲，外有大军压制，不得不作此决断。今已命愿降之人，出降陈朝。吾虽非贵胄大族，室有父母稚子，亦知父母国恩无以为报，唯生死之迹可明之，当退至已恒山再做最后一战。然人各有其志，父母稚子日夜翘首，唯望其平安，又何可以一己之志深苛之，其随仆之此水尽山穷之地亦为大魏忠毅勇猛之士，望元帅对降魏士卒亦多援救慰抚。此信上是大陈梦云泽以南四十三大城和山川形势之图，上有各处兵营及关隘粮仓，然则限于时间多至于草草，甚憾！勿派两三行事精当之人，密密查访，全仆之心血，勿忘，勿忘！龙襄军指挥使怀远将军白祉再拜顿首。”纸上字迹甚密，却没有什么图案。
东林道方一摸这张小小的油纸，果然摸到纸上密密都是针孔，伸手将几上的蜡烛取来，那烛光透过小孔，果然在墙上，隐约模糊地印出些影子。钱宜将室内油灯和其他烛火都熄灭了，那烛火的影子就立刻清楚起来，倒底带些山川城池的样子了。东林道方移动蜡烛调整位置，大陈云梦以南四十三城的山水风光和地形布防就这么一点点由烛光映舱壁上。
宋豫虽然身负使命，但自己并未曾见过这张图，她这时也转过头去，静静地看那随着光影一点点展开的梦云之泽，还有浩渺无边的梦云之泽以东的崇山峻岭。在代表昆山的丘陵上，有个重甲长袍将军叉着腰，手中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张牙舞爪地指向东方。可惜这角画像似乎是在匆忙中草草制成，既看不出昆山的具体位置，又不知道白祉手中拿着什么。宋豫看着那个“白祉”嘴角轻轻地动一动，大概是要笑一笑，却仍旧沉默下来。她眼中那种苍茫冷峻的火焰跳动一下，又消失殆尽，整个人从靠垫下滑落下来，东林道方忙伸手托住她，将地图藏进胸口，钱宜迅速打开门，半拉半提地将等在门外的梁永拉进来。梁医正看到宋豫的情况，一把将东林道方推开，接连施针，半晌才呼出一口气，踉跄着跪坐在接地的软塌上，喝了一口早就沏好已冷的苦茶：“总算是命大。”
钱宜走过去试了试宋豫额角的温度和呼息，闻言苦笑道：“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命没有了，就什么都没了。”梁永站起来赶人道：“出去出去，活着或有一线希望，你倒是把死看得简单是简单，不过两腿一蹬，一把灰的事。你们两个混蛋倒像是与人家有仇么，老夫好不容易救起来了，又险些给你们害死，三天之内别想进这舱门。”他抓住两个人的袖口往门外一拖，将东林道方和钱宜隔在外面，接着招呼门外的背药箱的小童：“君庭，炖个肉汤来，要炖的浓浓的，肉炖烂了，加了人参茯苓白术各三钱。”小药童果然答应一声，捧着盒子迈着快步，哒哒地跑到下面舱室里去了。梁永看也未看东林道方二人，转身嘭地将门一关，进去了。
那门差点砸在钱宜的鼻子上，钱宜苦笑着道：“老梁当真是入错行，当初便该选他在三军之前骂阵，管叫沧河倒流，三军辟易。”
“剑终是凶器，针却能救人，只怕要梁大夫改行颇不容易。”东林道方站在船舷旁，轻轻地按一下胸口，油纸发出悉悉索索的轻响，这张不过一掌来宽的纸，却让人有种微妙的不适感。若她还是以前的那个东林道方，只怕会连夜草拟方略奏疏推演兵阵吧，现在东林道方却宁愿看着白祉神气活现地挥着马鞭再指着她的鼻子大骂，而不是一句“唯死生之迹可以明之了。”
绍武帝本就是意气明烈的枭雄，这张纸真的入了京畿，真不知道是国家之福还是国家之祸了。
浓雾不知在什么时候散去，海上的云层翻滚，偶尔破开一线来，就有白银似的月光在云边上一闪而过。钱宜半个人趴在船梆上，默默地凝视翻滚的海涛，半晌才接口道：“手握利剑的人，便不能救人了么？”
“不是剑的错。只是持剑的人一旦习惯了挥剑杀人，岁月变幻，便忘却当初持剑的理由是为了救人吧。”剑不是不能救人，但是持剑救人，就注定了必须保护着什么的当下，付出鲜血作为代价。
自己的或者是敌人的。
白祉和那些人死了，都是她东林道方之过。
东林道方微微地抬起头凝视那飞快掠过的光亮，忽然西方天际的云层之后，有极细微的暗红色星光一闪，船首星图立刻变动，呼应天象变异。在破碎的云层后，维首在此刻移入中天十一度，占据毕宿大星天高之位，变动极小，若不是东林道方碰巧抬头，绝不能即刻就发现，东林道方盯着星图道：“相薄，你修习术法也有一段日子了，你相信星命么？”
钱宜抬起头来，那云层间隙冷月的清辉，就在她的眼底一掠而过：“天道飘渺，日月运行，星垂四野，浩瀚之气板荡，天下万物因循之，人之一生或许受到星辰牵引，不过知道了徒添苦恼罢了。”
“那你比我幸运，小时被母亲送上昆山，第一课便是跟着师傅观星。审查星命。”东林道方抿唇轻轻一笑，她记起自己在观星台上看星，枕着师傅的肩膀睡着，醒来时师傅正背着她从雪崖上飞驰而下，大师伯提着灯盏在崖下接她们，她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对师傅不怎么服气，却在心里偷偷地景仰着大师伯，于是就问大师伯：“既然人无法改变星命，那为什么要知道它呢”
大师伯皱起眉头笑起来：“倒果然是师徒，你师傅第一天上山观星的时候也问了师祖。师祖说，修道之人若没有魄力直面自己，那还谈什么修道？”
“那如果我现在再问师傅呢？”
师傅将她托一托，免得她快要从肩头滑落下去，才回答道：“星轮恒转，日月在其中徘徊，便是单单只是看着，也是漂亮的。”
虽然师伯和师傅这样回答了，东林道方始终对星命一道颇为抵触。由来豪情换却山河血，试手天裂方堪补，如果失去这样的信念，那便全无奋发进取之意义了，只是空空等待，万事岂有可成之时？但绍武七年的那场大败之后，东林道方便常问自己，为什么丧身殒命的是郑延集和白祉却不是自己，难道芸芸众生果然都是群星牵引下的傀儡么？
收回思绪，东林道方将目光移向西方，沉沉地叹口气。忽然，瞭望台上火把明灭三次，全船的灯火在一个弹指间骤然亮起。
“有南边的朋友过来。”钱宜直起腰，望着东林道方道。
“嗯。是贵客，不能怠慢了啊。”东林道方点点头，将领尖拢一拢。“夜深了，你也去加件衣服。”
舱内的水手纷纷就位，两个十夫长指挥她们，正将晶石炮推入炮口，东林道方摆摆手道：“不必
要如临大敌的，若真是建新的水军出动了，凭着这艘船也撑不到半个时辰。”
钱宜转向两个十夫长道：“留一半的人在甲板上，剩下的休息，两个时辰轮一班。”
“到了。”东林道方道。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星命恒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