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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   这一夜极是漫长,但终于还是天色熹微。那一点点的朱砂似的红,点在东面层云间隙之间。

      风雪了一夜,雪花已经渐渐地小了,又渐渐地全部停住。北海吹来的塑风,还在不停地刮着,卷起白雾般的雪尘。

      云霾间那点朱砂色阔大起来,转成微些橙红,抹在天际,昭示着一个新的清晨的到来。

      积雪已经没至膝盖,林中路上白茫茫的一片。哪里都堆着银白色的雪,层层叠叠。间或有松枝的苍翠一抹,方添些色彩。

      此时,如有旅者站在一边山峰的小道上往下望去,就会看到在林海和茫茫雪地有一点黑色的小点在缓慢地移动着。如果这人目力甚好,便还能看这个人穿的是龙骧卫重骑的黑色甲胄。

      盔甲上沾满了各种褐色的血迹,看上去被利剑火刀削刮擦伤不少,前兜上也遭烟熏黑了一片,定是经过了整夜的激战,才狼狈落拓至此。

      这个人还在肩上负着另外一个人,用一条披风包裹着。红色的披风也是残破不堪,只堪堪遮住了她的半个身子,在溯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

      白石拄着手中鄣刀在雪中艰难拔步。忽然有树上积雪落在赤红的披风上,白石舔了舔被冻伤的嘴唇,伸手将落雪拍下。裹在披风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喂,还没死罢?”白石问。

      “唔………”柳温落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大概……”

      “再向西越过林子,就有一个大湖。我若是之骥定会在那附近设下伏兵。”白石骂了一声,加快了脚步。她脸上的汗和血污烟灰混在一起,结成清霜,却又被新汗化开,一道一道地黏在额角眉梢:“操。那个家伙真不是个东西,做这么大的事居然把我丢下了,就知道她等不住。怎一个个都烈火似的性子。”

      “你说……这么多话,只怕是不累?”

      “累死了也得说话不是么。”白石顿了一顿,将柳温落往肩上托一托:“据说女人死后硬的最慢的就是舌头。”

      柳温落低低地笑起来,又咳嗽着道:“果然是源长的朋友。放心罢,便是男人,硬的最慢的也
      是舌头。”她顿一顿方又道:“你若是不累,那就再负着我走一段。”

      “我们中山人就爱唠嗑,又没碍着你。”白石哼了一下:“不过你笑起来真好听。”

      “那……郑之骥却总冰着脸,话也没多一句。”柳温落知道白石是怕自己冻昏过去,故意不断地和她讲话,就顺口问道。

      白石摇头,将陷在雪中的长靴拔出来:“你不知道那家伙私底下多爱笑。哪像你,都不容易逗。那个时候,我们三个在京中随军,有假日就溜出来喝酒,喝得醉了,大家就讲笑话。我有时还没开口呢,之骥就笑个没完。”

      她望望天色,沉默会,接着又道:“不过后来就少了。”

      “怎么?”

      “说来一开始……也是小事。”白石摇摇头,她走的快了,先喘口气接着道:“那时郡学里有个家里没什么钱的年轻人,爱看书,又没有闲钱买去,就偷偷的把学里的朋友的书偷着去看。开始她偷书去看,看完之后还会悄悄把书还回去,后来大概是胆子大了,又没有人发现,竟然一下子偷了好几本,藏在学里舍下的一处草堆中。没想到这堆草居然被学里的公人拿去喂马匹,这件事就捅了出来。源长和之骥是那个时候的郡学生长——你知道她们那种人家世好,人品又好,每次年考又不错的学生很得老师喜欢。之骥的意思是要严惩,源长不同意。结果当时的祭酒觉得之骥的看法更对,就在全学的学生前面点名教训了那个学生,还要退学。结果那个学生受不住,三天后跳河死了。”

      她伸手将手指放在脸颊上暖和一会,那热气噗一呵出唇外,就凝成一片白色的冰凉冷雾。冷雾打在脸上,一下子就消散了。白石一边活动着手指,一边往前走,继续道:“你想阿,穷人家,养个在郡学读书的秀才不容易的,还指着她考上去呢。爹娘弟妹看到,哭得跟什么似的。后来她娘忍不住,就把尸首放在郡学前面闹。闹得学里几天都没有上课,也算过分了些。学里隐约有风声说之骥的不是,被她爹听到了,走了表妹的关系,府院王大人——她那时候还是县大人,派了衙役把人抓起来,问了个扰乱乡里的罪名,杖了五十。那可是结结实实五十,杖完了七八个月没下地。那家……也就败完了。多亏着黎琴还接济着点,我也暗中出点力,两个小的总算才没事。”

      白石远远地看到林间依稀伏着两匹马,噤了声,拍拍柳温落。柳温落从她的肩头上翻落下来,闭着眼睛靠在旁边的树上,几乎是站立都困难些。白石皱了皱眉头,颇有些担心。昨日找见柳温落的时候,她不知为何靠在几上,也不知道是睡过去,还是昏倒了,脸色惨白地很。只差没有掐人中和虎口,白石好不容易叫醒她,待说了黎琴的事,两人上马驰行不久,就被一伙人截下,伤了好几人,几个时辰前才得逃出,她已经觉得拿刀的手都在颤抖,腿上中箭也只草草包扎,何况柳温落似乎本就受了伤。白石更怕雪天寒气上行,她就这么冷得再晕过去。幸好她似乎极为硬气,死撑着一线神志不失,居然撑到了现在。

      两个人实在已成强弩之末,不要再说敌袭,只怕在野外多待上几个时辰,小命就交代在泰山府君那里了。

      毛下腰,白石悄悄地掩行到前方的矮灌木下,往四处仔细看了,又打出一颗石子。石子落在雪地上,激出一片雪泥,之后便再无动静。

      白石这才放下心走过去仔细瞧瞧,两匹马死了约有一两个时辰,约是郑之骥他们赶上马车,在林中布置之后,用弩剑射伤的,然后骑马的骑士就将马匹留在了地上。马匹上面本来有火烧的家印,也被抹去了。她猜想,这伙人肯定来自一家,并非是游骑雇佣,此一人家势力应很是不小,起码该有自己的私兵与马场,因为雇佣的游骑肯定不会轻易放弃和自己相伴甚久的马匹。林中本来应有痕迹,但是昨夜后半夜风雪甚大,落了一个多时辰,就什么也看不出来。她查看完毕,正想转头回来招呼柳温落,却见到自己在雪地上的影子,轻微地扭曲了一下。

      接着有刀锋削开气流之音传来。

      白石忙沉肩侧身后翻,砸在雪地上滚出三四丈远,腹间却仍然如被微蚁咬伤般,痒地发疼。她顺着势单手一撑,就在此时,心中感应忽起,手中鄣刀脱鞘随即平平斩出。她和郑之骥本不相同,郑之骥天赋过人,兼之又家学渊源,所以早早便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白家本是商人,到她母亲这一代,方才进入官场,原算不上有什么家族门第,她所学不过是军中重骑冲锋所用。来去一共只有十式,最是简单不过。她在军中日夜磨练,所花的时间起码是别人的两倍,所以这十式仿佛是呼息般自然精纯,心意才一动,气机牵引,手上刀势就随之变化,千势万锋融化为一。

      正是十式中的“万物一”。

      “叮”刀锋不知斩上了什么,发出一阵金铁交鸣的脆响。景物骤然扭曲,有个黑烟般的身影从空无一物的雪地上现出,就在下个眼睛眨动的瞬间,便又消失在茫茫的雪海之中。

      白石知道她们俩最终还是被这个古怪的对手追上。她昨日晚间和这个古怪的影子对战,知道这人的身法诡异,往往能从最意想不到的角度出招,且能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等闲分辨不出,是昨日和她交手中最为难缠的人一人,幸好有柳温落指点两人才得以逃脱。想到柳温落,白石用眼角的余光一扫刚才两人伏过的树下。

      树下白雪皑皑,如今却只剩下那件大红绣金龙的披风静静地躺在那里,柳温落的人却不见了踪影。白石心下放宽,知道她定是无恙的了。就在她因为挂念柳温落精神稍微松懈的那一瞬间,她眼前的雪地上忽然飞窜起四五道雪影。

      一时间雪泥飞溅,罡风卷起积雪,混混沌沌遮得人眼不能视物。雪影中有轻烟般的黑影移动,却让人完全琢磨不定它的位置,仿佛一人化身为五,又仿佛本来就是五个不同的人。白石躲开一束从雪风中射出的冰棱,倚上颗松树,已是退无可退之势。对方的刀光由五道雪影中前后左右虚虚实实地一齐绽开,犹如石崖上的青色石莲,此谢彼放。一朵开败,更有另一朵从彼花的花蕊中破出,花骨朵骤然张开,粘出血色一抹,仿佛莲瓣尖带着些轻红。

      交手不过片刻,白石的手背四肢脸颊已布满了许多浅细伤口,密密地渗出血珠。血珠一遇冷气,即凝结成细碎血粉黏在伤口上,甫一移动就牵扯粘连,疼痛非常。

      白石即看不清人影,只好使得手中刀势不停,依次套演那十式刀法。她仿佛对着空气喂招,实际上却异常凶险,稍有不慎,立刻见血。两人僵持了片刻,终于,白石的左肋被狠狠切进,耳中听到身上盔甲被刀锋切割破碎,发出难听的刮擦声,对方的刀锋也随即被盔甲崩裂,只堪堪切进半寸许,就嵌在盔甲裂缝和血肉间。她不退反进,反身侧踢,肘部横移连击,在头三记击空之后,终于在第四击时撞中对方下颚,手中鄣刀从右手交由左手,横刀挥出。刀尖挑入血肉,挑出一簇鲜血。

      那个轻烟般的人影,却又从刀意锁定下消失了。

      转瞬间,又是五道相同的黑影,夹杂着刀尖绽出的青莲和雪泥,席卷而来。一个人当然不可能一身化五。可能是移动太快,在对手的眼中留下不同的残影,或者是用了某种奇异的障眼之术,因为刚才自己的影子曾经怪异地扭曲,白石自然更倾向后者。但她对契印之术并不内行,无法破除,正苦苦思索解决之道时,她的盔甲上连声脆响爆出,终于受不住对方刀锋的连续斩击,轰然碎裂,化作光芒,随着穿过雪地的溯风消失而去。

      定下心神,干脆不去理会对方的攻击,白石双手握刀,将刀尖平举至齐眉处,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细数呼息和心跳的节奏,她的心渐渐地安静下来。

      起先,她心中还有“我”于林中执刀,身上血珠滚落,疼痛难当,又有强敌环伺于旁。接着耳中便只有长风涤荡。林风涌至刀前,被刀身一劈为二,又在其后合二为一,衣袖飘飞,在风中作响。

      最后风声,落雪声,清晨林中的鸟鸣声一时都消去,“我”与“刀”皆化为无有。忽然,脚下雪地轻微震颤,白石睁开眼睛,地面上两个成十字相交的青色的菱形法阵如同花蔓般瞬间爬满了整个地面。

      十六面雪墙与瞬间从雪地上升起,又有火焰在雪墙中一闪,雪墙在下个刹那烧灼十二面的冰棱,迎上初升的旭日。橙红光线被冰棱打散,幻出五色的虹霓,雪地上如轻烟般黑影化成的虚像,在霓虹的照耀下微微扭曲,然后像暗色的雪块般融化。

      几乎在同时,白石手中的刀已经落下。刀气萧然,发出沉闷的爆响,对方手中似乎薄如柳叶的短横刀被一刀斩断,刀身顺势砍入肩胛骨,温热的鲜血随着刀锋落下。只要白石手中之刀再轻轻压下半寸,对方的整条右臂就会被完全卸下来。

      那是个矮小的,穿着一身黑衣的“怪物”。她的面上和手上布满着麻斑,身子大概只有四尺许多些,还驮着背,整个胸部以一种怪异的姿态扭曲着,完全不像人类,倒似乎像是三流画师捉鬼图中的畸形小鬼。嘴角歪斜着,她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似地,饶有意思地望着白石。“仲则输了,你要杀了仲则么?”

      “不,”白石摇摇头“我不杀你,你走吧。”

      “可是,她被师傅杀死了,你………应当报仇。”她比着手势,动作牵动伤口,格外艰难:“死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她的唇角好像没有办法合拢,在说话的时候尤其严重,口水不断地流下来,滴在领角上,领子有白色的一圈,不知道是霜花,还是口水在此时冰结而成。

      白石的眼眶发酸,狠狠地吸入一口冷气,才总算忍住了,厌恶地转过头。“滚!”如果单纯的报复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那么她白石早就下手了,这个“人”不过是连十州门下走狗,她还不至于和连十州一样心狠手辣。

      仿佛她脸上厌恶的神情,比她手中的刀还要刺伤人,连仲则垂下头,身体诡异地扭动起来,好像黑色的雪人在盛夏的阳光下融化一般,再分辨不出。

      在原地呆立了好久,直到雪地反光晃地人眼睛发疼,白石才木然地转身,拾起刀鞘拄着它往记忆中的湖边走去。

      柳温落早就坐在在湖岸上的一块巨大黑色岩石上,逆着光,看着一步步走来的白石,然后扭过头去,轻轻地咳嗽着。她本来连行走都有问题,不知道是如何凝起精神安排好法阵又到这里的,脸似乎比附近茫茫的白雪更惨白,只有颊上染着点丹砂色的嫣红,像个冰玉凿成的石像。

      湖面的厚冰破裂成碎块,在风吹袭下,发出刺耳的挤压声。靠近湖岸的水面,结了一层透明的薄冰。

      湖水随着风势轻轻地拍打着砂石长岸。一些马匹和人被烧焦或者淹死的尸体,或仰或俯,被湖水带到岸边,她们任凭水流冲刷着她们身体,水流带动着她们稍稍地地移动,好像还有生气似的。这些尸体面上大多数还保留着在最后时刻挣扎的狰狞面容,有的手上还牢牢地握着折断了一半的兵器,手上脖子上的皮肤,却已经开始被水泡涨,泛起苍白的水泡来。

      沉默了半晌,白石终于朝着柳温落点点头:“多谢你刚才用阵法破去她的障眼术。”

      柳温落眸中苍翠之色微微闪动道:“多谢你放过我的师姐。她……我在山中她曾照顾我许多……”

      “我放过她……又有谁来放过之骥!“白石撇过头去,不忍再看陷在崩裂乱石中郑之骥的尸首,捂住脸蹲下来,心中如同撕裂般疼痛,稍不注意,泪水就涌到了指尖,从指缝间滴落下来。

      “你知道,郡学的那件事,之骥和源长都认为自己做得是对的。后来事情演变成这样,就算是之骥她想要道歉也来不及了……源长不知道,那家人的弟妹最后去京里随军,是之骥走了关系,托遍了朋友去争取来的。”白石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喃喃自语道:“怎么就这样了呢……怎么就这样了呢。”

      “我……看她的嘴里似乎含着东西,许是留给你的。你且去看看,我站不起来啦。“柳温落咳嗽着,垂下眼睛,动一动唇尖,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似乎是昏了过去,却依然用手撑着自己坐在石上。

      微微楞了一下,白石转过头去,伸手在郑之骥微笑的唇上一抹。唇与唇之间,迎着日光,能看到浅碧的玉色一抹,触手微温,显然是块上好的玉玦。白石轻轻地挑开唇,那玉玦就滚落到她的手心。

      玉玦雕工精致,上有五座苍峰,峰下江水汨汨,正是骆家用来号令的家主信物。

      《笑忘书》第一部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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