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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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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王已经很老了。他拉开绣金翅鸟的衣襟,剖开那片依旧光洁的肌肤,挖出一颗堆满蛛网垂垂老矣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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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距离斟寻城还很远的古道上遇见翡,他在一群戴镣铐的流徒中低头前行,其他的人多面目模糊,唯独他嘴边一抹笑意令我停下脚步。他抬起那张沾满尘土的脸,无声地对我说:姐姐,救我。
翡和涟岫类似,我是说他们身上的某种气质。遇到泉水时,翡把脸上的尘土洗去,换上我用苜柳丝织成的长衫。他比我想象的还要稚气,大约不满十五。我问及他被流放的原因,他正用泉水慢条斯理地洗着一颗野果,好一会才回答,因为我触怒了夏王。
我一路上都听闻,在位近两百年的夏君越来越喜怒无常,残忍嗜杀。他的姬妾害怕他,甚至在无人之处投缳自缢。他众多的儿子有许多自请降格,甘为平民。夏君已不是当年那个夏君,失去了昆仑庇佑的夏王朝,姒家再也不是这世间的至尊者了。
可即便如此,我也想去看一看我母亲的出生之地,父亲为之付出一切的姒家。
看来我们很快就要分开了。我说,你要远离夏王,可我却要去斟寻。
翡可怜兮兮地揪住我的衣角,他的眼睛让我想起了曾经陪伴过我的山林野兽。
姐姐,你不会在这时候抛下我的吧?
有风从山林中穿过,带来了许多陌生人的气息。他们身上的味道怎么也遮掩不住,即便他们尚在数里之外。
我已经走了很久的路,有时与流浪的伶人同行。记得他们中有一个笛子吹得最好,每次他站在湖边吹响竹笛,雀儿会围在他身旁,连云影也为他停留。后来我又遇到他,他已失去了行动的能力,白发苍苍,卧在溪边想饮一口水,衣袍间的竹笛落了出来,顺着溪流漂到了我的手中。
我幼时在一片竹林中迷路,遇到一位背剑的少年。他送我这支竹笛,说我若是能把它吹响,便能奏出世间最美的曲子。伶人的双目已盲,却认出了我的声音。他在死前重复着那段相遇:少年的身边还跟着两只青雀,那是我这一世见过最美的鸟儿啦……
他把头浸在溪水里,赶在幽冥司使者到来前,自己离魂而去。
竹笛现在别在我腰间。
我不会吹笛,也无法吹响它。我想这支笛子应是涟岫制的,我见过他制笛的样子,只是直到我离开蓼花镇,笛子也未完成。
这支笛子……
姐姐,我给你吹笛子听吧?
翡忽然抽手拿走了竹笛,放在唇边试音,却无法吹出任何声音。
真是奇怪的笛子,明明看上去像是新制的。
大概是因为,制笛人和吹笛者都已经不在了的缘故吧……
我扬手把篝火的火花散向那些执刀而来的陌生人,翡依旧顽固地试图吹出声音,他对那些来追捕他的人视而不见,笃定了我会护他周全。
我想起父亲,他少年离家,背剑行走天下,有青雀相伴左右,世间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若是此时他在,也必定会如此。
湖畔开出了美丽的花,雪又落下了,枝头抽出新芽,听说夏君又做了傻事。
这次王又杀了哪个兄弟?还是儿子?姬妾?
听说是镐城君和芦殷夫人。
我与翡四处流浪,经常能听到这样关于夏君似真非假的传闻。每每我观察翡的神情,他都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白日我们穿梭在人流如潮的集市里,夜晚就枕着溪水和芦花入睡。偶尔也有身上带着前次气息的人执刀而来,每次都被我尽数击退。有次我故意打落一柄长刀,刀身没入翡耳畔的泥土中,即便这样也不见他醒来,阖着双目依旧睡得安稳。
我记不住日子,日子对我而言也早就失去了意义,只是翡的变化让我意识到日子已经过了很久。他的身量不知何时超过了我,稚气从他的脸上褪去。他经过的地方,女孩子都涨红了脸,躲在袖子后偷偷地看他。
他再也不像涟岫了。
意识到这点,我便对他说,我要去斟寻了。
好啊。他微微笑着,我也正好要去那里。
那些执刀的人忽然而至,他们跪在他的身边,恭敬地唤道,殿下。
我早就知道翡是夏王的儿子。
夏王有太多儿子了,连常年出入王城的伶人也记不清究竟有多少。他们常常在表演结束后与我闲谈,有次说到王的某位夫人又有身孕了;再不久,伶人们说,王又有一个儿子了。小王子出生那天,斟寻城里的人都听到了青雀的叫声,是久违的吉兆。接着有年迈的琴师叹息着摇摇头,多年前也有一位王姬的孩子一出生便有青雀降临,可惜他的命不好。
百年前便失去了昆仑庇佑的夏王朝终于瞧见一丝希望,夏王和他的臣子都认为那是昆仑再次降临的预兆。可许多年过去了,通往昆仑之途未曾再现人世,他们便说,等小王子即位,青雀自会迎姒家的君王入昆仑。
翡的眼睛依旧如那些温和的野兽,他已是青年的模样,若是束发,也许会像我的父亲。
十五岁生辰宴上,我对父亲说,昆仑早就抛弃我们了。父亲大怒,他把金爵砸在我的肩上。我想他原是要砸我的头的,只是他早就失去了那样的能力。姒家的人至死都是青年时的模样,可我知道,他早就老了。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衰败,他本就是在自欺欺人,要不然他为什么要叫我翡?说到底,我的出生不过是又一次证明了夏的王还没有完全老去。可当初的他哪里知道,我的母亲芦殷夫人和他的兄弟镐城君早有苟且,母亲有孕时,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究竟是谁的孩子。不过没关系,反正都是姒家的血脉。她对此有恃无恐。
芦殷夫人和镐城君。我想起来路上有听过他们被杀的传闻。
翡掩住面孔轻轻地笑了。
我若是感觉自己老了,便要拿剑剖开胸膛,挖出心瞧一瞧那上头是否蒙了重重的蛛网。
翡笑吟吟地问我:封帆姐姐,你觉得你老了吗?
翡的此时样子又让我想起母亲。我离开她后,她曾来到蓼花镇,试图捉走我。我只在睡梦中听过她遥远模糊的声音,辨不清她究竟是愤怒还是悲伤。我想她美丽的身体早已从内里衰败,她的双目蒙尘,看不清世间万物。她的眼里心里皆只有对父亲的偏执之爱,也许从更早以前她就已经老去。
我朝翡微微一笑,他的面孔在夜色中淡去,声音被风声代替,我并未向他告别,再一次独自一人踏上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