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帆》紫菜罐头

1、上

　　明和四年，我第一次踏进夏的王都斟寻。

　　一百三十七年前，我的母亲出生在这座城池。

　　※

　　每个入睡前的夜晚，我躺在昆仑月辉织就的床幔里，想在蓼花镇的日子。

　　我知道人世间的日子和这里不一样，我早就算不清来到这里后究竟过了多少日子，我所想的恐怕也早已化作尘土。可只有回忆那段日子，我才能使那只在我心上织网的蜘蛛停下片刻。

　　缨封从来不会在意这些。每天睁开眼睛，五楼十二城的主人总是居高临下，说着和昨日相同的话。

　　他说：你若舍不了世间之躯，便永远也走不出昆仑。

　　世间有多少人渴望踏进昆仑，我却想着从这里出去。

　　我，原也是世间多少人中的一个。

　　这世上有太多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母，而我在幼年时还有母亲。至少我应该感激她那几年对我的照顾，没让我冻死、饿死。也没在我出生时就扼死我。

　　我还很小的时候，和母亲生活在南山的一边。等到我离开母亲独自去流浪，从山的一边走到另一边，才知道那里就是母亲心心念念的蓼花镇。

　　蓼花镇，我父亲的葬身之地。

　　世人提起封束亦，皆叹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自十三岁起便带着两只青雀行走世间，搜集山川河流过去的痕迹，倾听山林之风的低语，唯一想做的事情便是重现通往昆仑的人间之途。而他遇到了母亲，于是他再也没办法完成他想做的事情。

　　有时候我会在雾蒙蒙的梦里见到父亲。他站在离我很遥远的地方，束发、背剑，两只青雀敛翅立于他左右。即使看不清他的脸我也能想象他的面容，有多少少女曾经日思夜想，用豆蔻汁在绢帕上写下他的名字，埋在树下祈祷他能伴着风再次降临。

　　他是如此不凡，却终究被母亲束缚。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是最美的人。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星子明亮，肌肤如夜间绽放的花朵，微微一笑山林间的鸟雀便为她鸣唱。她出生高贵，姿容绝丽，心甘情愿嫁给父亲。

　　可我想她大概不是很想生下我。因为我一出生，父亲就离开了她。

　　离开母亲后的日子，和生活在她身边没什么区别。我同山林中的野兽行走，食用泉水和花朵。我从未想过它们会伤我。那些在世人眼中凶恶的野兽在我面前如同雀儿一样温和，我想许是我原本也是一只野兽的缘故。

　　直到有一日，我追逐一只野兔，跑出了山林。我第一次望见那片傍湖而建的小镇，湖面上有座小小的亭子，四面垂着竹帘，有只手臂撩开竹帘，那着青衫的少年在有湖水清香的风里对我微微一笑。

　　我第一次遇见蓼花镇，也一同遇见了涟岫。

　　我离开了那些温和的野兽，义无反顾地扑进了那座在温柔湖水怀抱里的小镇。我赤足散发，却并未引起镇上人的分毫注意。对他们来说，每天都有奇怪的人来到这里，又何必对我投以注意。

　　在蓼花镇徘徊了将近三十个日夜，我才终于再次见到了涟岫。

　　彼时他正为一名老妇诊脉，我捧着新摘的果子喜滋滋地走过长街，无意间一个回头，便望见竹帘后那道着青衫的身影。

　　老妇人被我吓得差点晕厥，而我却抢先一步晕了过去。

　　至今我都不知道是谁打晕的我。

　　再醒来，我躺在一张柔软的床铺上，和我曾经在山那边睡着的很类似。涟岫坐在灯烛下，手中握着一支竹笛，垂眸凝思的样子像一幅安静的画。

　　或许他就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见我醒来，也不问其他，只递了颗果子给我，正是之前我摘下的那颗。

　　涟岫开始照顾我，如同母亲曾经照顾我那样。他的住所在蓼花镇东，房舍用青竹筑成，每日在屋中徘徊，我总能嗅到淡淡的竹叶清香。

　　白日涟岫去镇西的医馆坐诊，偶尔会到我初见他的那座亭子小坐。我在他看书的时候伏在他的膝头，他便轻抚我的发，我闭上眼睛，慢慢睡去。梦里有湖水的声音，还有模糊不清的、仿佛来自遥远天边的女人的声音。

　　记不清日子过了多久，某一日涟岫忽然牵着我穿过长街，经过湖畔，来到那处湖上亭。他对我说，你父亲的尸骨便埋于此。

　　我愕然。

　　我知道母亲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找到父亲的尸骨。可世间所有人都知道封束亦葬身于蓼花镇，却谁都不知道他究竟被埋在那里。

　　涟岫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他那双流动着山影水光的眼睛望着我。他说，你母亲发现你在这里，夜夜来试图把你偷走，我的时日已经不多，若护不了主人的血脉，还不如带你一起去见他。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关于父亲的梦。

　　他站在离我很遥远的地方，束发、背剑，两只青雀敛翅立于他左右。忽然，刺目的白色闪电划过，父亲和他右手边的青雀瞬间化作了柔软的湖水。被留下的那只青雀哀鸣不已，眼中渗出血泪。

　　我原以为涟岫是山林之中妖物所化的少年，却没想到他竟是父亲身边的青雀。

　　蓼花镇东青雀笼。

　　我听母亲念过无数次，我终于明白了。

　　蓼花镇是阴阳相汇之地，父亲寻至此处，却终没有找到一丝线索，甚至被幽冥司主人留下的囚笼所困。自此，他再无可能找到昆仑之途。

　　封束亦自绝于此。

　　涟岫的手指凉凉的，它们扣上我的脖颈，可我一点也不感到害怕。也许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世间没有凡人和妖物能杀死我。母亲不能，涟岫不能——我一出生，就注定是要去往昆仑的。

　　涟岫的手指又紧一分，我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山影和水光，只有无边无尽的哀伤。我不知道他是在为谁感到难过，也没有机会再去问他。

　　世间传说青雀死后会化作一件羽衣，若妖得此物，可褪妖骨获人身；凡人披上，则获天之寿，再无断魂之忧。

　　可涟岫死后却什么也没留下。

　　我在镇东旧居呆了数日，偶尔上门求诊的人，见我散发赤足立于屋内，大惊而逃。又过数日，镇上有传闻涟岫为妖物所害，此妖物盘桓于居所内。自此，谁也不敢再靠近竹屋。

　　我日渐一日听见昆仑的召唤，终于在弦月东升的夜晚走出竹屋。

　　我离开了父亲的埋骨之地，离开了蓼花镇，离开了母亲和涟岫生活过的那座山，踏上早就从人世间隐匿了踪迹的昆仑之途。

　　从我睁开眼睛望见这世间，望见那条路时，我便明白，我是属于那座群龙之脉、异兽之地的。

　　于是如今我躺在月辉里，望着十二楼上方的虚空。

　　昆仑之上是三十六天，那其中最高的一层是大罗天。我每天醒来前都做着从大罗天境坠落至昆仑的梦，每每睁开眼，便望见缨封立在床头，重复昨天的话：你若舍不了世间之躯，便永远也走不出昆仑。

　　忽然今夜，此时，我明白了他的话。

　　他不是要我步入昆仑之上的三十六天，而是要我回到世间。涟岫死时羽衣便已在我身上，而我却固执地以为自己能踏入昆仑，只是因为身上姒家的血。

　　曾受昆仑庇佑的夏王朝，它的第一位君王即位之时有青雀降临，衔羽衣迎王入昆仑，登大罗天境，入玄都玉京，受天尊抚顶结发，赐予长生。自此，这世间至尊者的血脉便拥有了比常人要漫长许多的寿命和永不老去的容颜。

　　昆仑五城十二楼，四百四十道天门依次打开。我第一次见是在我来昆仑的时候，第二次见，是在我离开昆仑的时候。

　　最后一道天门闭上，所有不属于世间的痕迹渐渐隐去。我依旧赤足散发，独自行于荒野。

作者有话说

　　重写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