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落雪未觉冷梅香 ...
-
锦蔚三十九年,安璟公驾崩。肖太子下落不明,安璟公的弟弟安瑜王顺利即位,改年号隆康。
一说安璟公死前拖了病体与那白发将军站在王宫后山的紫金之巅,熹微的晨光之下,繁华的王城尽收眼底。他的笑容浅淡,语气平静却犹有不甘,“这么美丽的国家,孤却不能与将军一起守了。”他的手无力的垂下,漆黑的发丝纠缠着耀眼的雪白,轻轻飞扬,嘴角仍留着浅浅的笑。
这么美丽的国家,孤却不能与将军一起守了……
“听闻蓝诏余孽未除,且在沧祁境内,不知是假是真?”那年轻的帝王放下手中的奏折,眸光微闪,却是掠过众大臣,直接落在桑云壑身上,“桑将军不妨说说看。”
桑云壑从容不迫,沉声道:“回圣上,当年蓝诏王室的遗体皆已遣送回国,无一遗漏。”
“哦?将军果真不负皇兄器重。”语气里听不出是褒是讽。“可这奏折里却提到一件有趣的事。将军府的小姐长了一双蓝诏皇族才有的蓝眸,不知是假是真?”
桑云壑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语气中的坚定毅然仍不减半分:“家中小女确生得一双蓝眸,但她也确不是蓝诏皇族,请圣上明察。”
“大胆!近年边境暴动频发,桑将军莫不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卖国通贼么!”座上之人目光如利剑般凌厉,杀机已显。
“微臣不敢。”白发男子的声音如风一般凉薄,清俊的面容毫无惧意。
话音未落却是一阵跪地之声,“桑家世代忠良,桑将军灭四国统一中原,劳苦功高,断不是卖国求荣之人,还请圣上明鉴。”说话之人正是当年那清秀少年——暮银笺。
“暮尚书所言正是,请圣上明鉴。”朝堂之上的大臣竟都跪了下去,齐声道:“请圣上明鉴。”
这些人中自然不乏迫于形势之人,至于别有用心者更是不得而知了。
桑云壑唇角略弯,目光不卑不亢的迎上高高在上的天子:“臣请带兵平定边疆”,极讽刺的黯然从他眼中一闪而过,“以表忠心!”
端坐在明堂之上的天子似乎极满意这样的答复,“诺。”
出征前夜,桑云壑手下的众将与桑云壑聚于桑府书房。
白发男子执起烽火令,粗糙的手指来回摩挲,“此去凶多吉少,桑某只求保桑家清誉。众将士中不愿同行者,桑某决不强求。”
“听凭将军差遣。”屋中的将领皆齐齐跪地。
桑云壑的眼中涌起一层雾气,“众将请起!”纵是铁骨铮铮的硬汉子,语中也不免有了哽咽之意,“银笺,你留下。”
暮银笺难掩失望地抬起双眸,“将军。”
桑云壑的手轻轻拍了他的肩膀,“银笺日后定会比本将更出色,桑府上上下下白条性命,都交给你了。”
“银笺定不负将军重托。”
出征那日,愁云惨淡,冬雷震震,却迟迟不见落雨。
有些路,明知是死路,却仍要不回头的向前走,因为无可奈何。
那暴乱边界乃蛮荒之地,地形又极其复杂,气候奇寒,故常年疏于防范。西域毓迟国势力逐渐强大,暴乱愈演愈烈,亦侵占了沧祁大片大片的土地。
“将军,听闻毓迟国的国君乃当世明君。如今沧祁已是容不得将军,不如……”宋副将额前发丝凌乱,满脸血污,已然辨不出原来模样。
“混账!你当真当桑某是卖国通贼之徒了么!”白发之人却是背过身去,手中执一张羊皮地图。
那宋副将舔了干裂的唇,语气中却是无奈:“昨日军中便断了粮草,山中阴寒,不少将士染了病却无草药医治。前日一战,我军已是元气大伤,如此下去,只怕剩下的十三万将士都要葬身于此了!”
桑云壑只淡淡道:“我只当他要治桑某于死地,却没料到他真的视人命如草芥。”
宋副将眼中已有恨意,“将军何苦为这种昏君卖命?”
桑云壑转过身来,直视宋副将的眼睛:“桑某不是在替他卖命。”他的耳边是凛冽的北风,风中似乎飘来那温润的声音。这么美丽的国家,孤却不能与将军一起守了。“宋副将,你与桑某走南闯北也已有十六年了吧?”
“是。”宋副将仍是军人本色,双手抱拳,一脸恭敬。
桑云壑从腰间取下了赤色烽火令,交至宋副将手上。“你将十万兵马带回沧祁国都,桑某带上三万死士誓死守卫沧祁。”
那双久握兵刃的手将赤色令牌推开,“不,宋青誓死追随将军!”
“你这是愚忠!宋副将当知这十三万军马皆是精兵强将,覆灭于此,日后只会给他国进军中原提供方便罢了。安瑜王虽生性暴戾,治国才略却丝毫不输安璟公。他只是为了除尽璟公的心腹,巩固自己的统治,这是历代君王都会采取的手段。今日桑某将这十万大军托付与你,已是当下最好的对策了。”桑云壑一字一句,无不在理,宋副将却犹豫的皱了眉头,“可……”
“莫要多言。宋青,这是本将的命令。”他的手又向前移了一寸。
宋副将终于伸手接过桑云壑手中的令牌:“宋青遵命。”
桑云壑的嘴角勾了笑意,“我与三万死士抵住前阵,你便率十万军马从后山突围出去。”
宋青眼含热泪的看着身前如战神一般的男子,终还是不忍道,“是。”
那一战,是史上最为惨绝的一战。天地间仿佛失了颜色,只剩下死气沉沉的灰白,悲壮的号角声响起,“杀!——”
弓箭不久便用尽了,三万死士或持长矛,或持大刀,拼命冲向敌人,奋力厮杀,血光如雨,北风怒号。
桑云壑的头发早已散开,大片鲜血染红那干净的雪白,他手中的剑尖不断往下滴血,整个人如同地狱的修罗。
胸前的暖玉圆润如昔。战胜了如何?战败了又如何?亭中之人却不再等他了。
失神间,已有数把长矛穿透他的战甲,刺进了他的身体,他喉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来。手持长矛的小兵们脸上,得意的,惊讶的,疑惑的,甚至是惋惜的神情,无一不被他收入眼底。他催动内力,折断了矛身,齐齐向那小兵们射去,只一招却连杀数人。他的嘴角鲜血蜿蜒而下,几缕发丝染了血贴在脸上。敌军皆是被那力量震慑,怯怯懦懦不敢再上前。
“啪啪——”空气中传来清脆的击节声,正是那毓迟国的将领,段冰弦,身上无一处血迹,只在远处定定的凝视着白发男子,“将军好身手!若降我毓迟,必得荣华富贵,亦不必委身于那昏君欺凌之下。”
“呵——”白发男子苍凉的一笑,微微提手。没有人看出那一剑到底如何射出,甚至没有人听到那利器破风之声。那剑却是直接穿透毓迟将领的脖子,剑柄抵在他光洁的下巴上,他愣愣的看向脖间的长剑,脑袋却丝毫动不得,剑柄纯白的流苏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极释然地笑了,可是他已无法出声,如果早些相遇,如果不在乱世,如果不是各为其主,也许我们会成为最真的知己。
桑云壑抚上胸前的暖玉,眼前景象却成了一片桃花林,微风拂过,落英纷飞。“霜华,你不等我,我便来找你了……”高大的身影轰然倒地。
“将军!”双方将士几乎同时惊呼出声。两人的表情却极为相似,没有痛苦,没有不甘,只有淡淡的从容和恬然。
洁白晶莹的雪花如破碎的镜片,从天幕中纷纷扬扬地飘下。却没有人知道下雪了。
沧祁三万死士无一生还,毓迟国也未占半点便宜。
“哥哥,爹回不来了么?”桑梦瑶紧紧的咬住下唇,如琉璃般剔透的眸子里眼泪来回打转,她却拼命的将眼睛睁大,试图不让它掉下来。
白衣男子眼中如八岁那年写满绝望,却再无泪水:“嗯……永远回不来了。”
“我不相信……”她如玉的双手捂住了大半个脸庞,泪水却还是从掌下流了出来,“都是……都是我的错,不是我……爹就……”不会死。可是她却说不出这三个字。
桑雨疏伸出手去拿桑梦杳脸上的手,却如何也拿不开。“哥哥一定……恨死梦杳了”心头如同被利刃一刀一刀剜着,却流着那最无用的泪。
“不是妹妹的错。”桑雨疏的手微微下滑却是揽了桑梦杳的身子,宽大的衣袖紧紧的包裹着她瘦弱的身体。他笨拙的拍着桑梦杳的背,一下一下。他曾看过父亲如此哄妹妹,每次那傻妹妹摔疼了,或是做了错事被罚,总是没骨气的哭鼻子,就像八岁之前的他一样,然而只要轻轻拍拍她,不久她便抹了眼泪傻乎乎的笑起来。“梦杳不疼了”,“都是梦杳的错”,“爹爹是最好最好的爹爹了”,“梦杳……”,“梦杳……”。
究竟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如此在意她了呢?
他曾经那般的捉弄与她,她哭鼻子大多也是因为他,可他自八岁那年以后,再也没因此受过惩罚。“爹爹,哥哥是要帮我捉虫子的,后来虫子掉进我的衣服里了。”她那般单纯的维护他,不是为了讨好他,只是因为她真的将自己当做哥哥啊。
果然,怀中的身体,渐渐不再颤抖,泪眼朦胧的抬起头,正欲开口却被桑雨疏轻轻捂住。凭着多年习武的高度警觉,他心生不妙,凝神细听,果真有刀剑相搏之声。虽不明显,却是一点一点近了 。他连忙转动桌上的花瓶,季霜华的画像背后竟是一个暗格。“妹妹,快进去。”
桑梦杳死死抓着他的衣角,哪里肯放手。她不知道,放手以后眼前的男子,是不是也会如同父亲一样……再也回不来了。“梦杳与哥哥同生死。”
桑雨疏压低了声音,“不可胡闹,雨疏要妹妹好好活着。一会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那冰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分明表明他的这番话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桑雨疏冷了脸色,如花瓣一样的薄唇微动:“不要再给我添麻烦了!”
她对他只能是麻烦……她挣开男子的怀抱,步子不稳的向后退去。
桑雨疏此举实乃下下之策,他若不这么说,梦杳一定会真的与他共生死。他不愿让她身陷危险之中,那样纯净的心,本应被好好保护。可是狭长的眼眸瞥见那娇俏的脸上,毫无掩饰的受伤之色,才知道这句话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他取出那把碧绝,剑身闪着幽绿的冷光。拉起桑梦杳的手,将短剑交至她手上,他岂会看不懂她眼中的担忧:“雨疏一定会来,妹妹一定要等哥哥回来。”桑梦瑶这才缓缓提了裙角,她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只一眼便一生都再也无法忘记,那男子仍是一身白衣,袖口绣了一朵墨兰,束发玉冠,英挺的鼻,凉薄的唇。唯有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里面有太多情绪,看不清。
桑梦杳刚踏入暗格,那门便自动关了起来,她却不再害怕,柔柔的声音单薄却坚韧,“梦杳等哥哥回来,哥哥一定会回来。”
府中的不速之客前去祠堂,盗了盛了将军夫人骨灰的玉盅,暮银笺与之交手不到十招,那人便携了赃物,从将军府逃了出去,暮银笺连忙去追。那人武功不高,轻功却极好。行至将军府外二十里处,那人突然将手中的玉盅抛了下去,暮银笺加快速度接住,玉盅仍完好,盅里的骨灰却在寒冷的夜风中被尽数吹散。暮银笺目眦欲裂,“究竟是何人!”漆黑的夜外除了鸟兽之声,再无其他。暮银笺这才打量起四周的环境,那刺客何以要将自己引至此地?糟了!恐怕已经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再回已是来不及。
那白衣男子自房中走出时隐去了气息,直到行至将军府中离挽心阁最远的地方,才故意发出了声响,果不其然,几乎是转瞬之间,一群比夜还漆黑的身影出现在他周围。他手中的剑早已出鞘,灵活的剑花行云流水的在暗影里游走,如当年柔美的樱花一般,看似无痕。他的衣袍依然纤尘不染,身后的暗格却一个一个接连倒下。这些人中亦不乏一等一的高手,只是他们万万不该低估了桑云壑的儿子。
“桑雨疏还是当年的桑雨疏,杀人也是如此——自负。”那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桑梦杳在暗格中面色苍白如纸,指甲陷入了掌心。
她想出去,可是她不能。
白衣男子提剑回身,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原来是你。”话语间,神智已然渐渐模糊。他只得用剑身支撑住身体,“卑鄙。”
却不料那人不怒反笑,“你也未必高尚。”
桑梦杳的眼泪簌簌落下,她狠狠抹掉,视线却再次模糊。
她救不了他,她只能陪她一起死,他要她活着,好好活着。
“宫主,未找到那蓝眼睛的妖孽。”一名暗卫跪于黑袍男子身前。
黑衣男子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白色身影,“有桑雨疏在,那贱人自会寻来。”
不,她不能出去。只要她一日不被他们找到,哥哥就不会死。等她日后强大起来……思绪却被打断。
“宫主的意思是?”那暗卫心下生疑,莫非宫主有意留此人性命?
黑衣男子的声音阴冷:“轻易死了太便宜了他,纵是尸骨,那贱人必也不弃他。”
她不弃她,她怎可弃他?他受的苦都是为了救她。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她总不给她好脸色,却丝毫容不得她受别人半点委屈。她不能再这样躲下去了,即便死,她也要陪着他。
她心里已经下了决定,眼中一片清明,她不是不怕死,但是她最怕的是身边的人都因她而死。她拼命拍打四周的墙壁,她不知道机关究竟在何处,也不怕声音引了那些人来。忽的触到一块青玉,上纹樱花图案。原来哥哥在很久以前早已想到为她留了退路。她的手轻轻抚上那樱花图案,目光留意到周围墙壁上的几行小字。
妹妹的眼睛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妹妹的眼睛里只有世间美丽的东西。莫要恨,雨疏只愿妹妹的心永远纯净如雪。
“哥哥……哥哥……哥哥……”淡紫衣裙的少女早已泣不成声,她又用袖子抹了眼泪,重重按下那青玉。石门打开,四处都是火光。将军府里,如今除了她,便只剩下死人了,那些人都是因她而死,丫鬟、管家、守府的将士们,无一幸免。
如果当年没有阻止哥哥,索性将那二人杀了,便不会到如今的地步。
“愚蠢至极,妇人之仁。”少年的话犹在耳边。
他处处为她着想,她却丝毫不懂他的良苦用心。他一直纵容她。
天空中飘起了小雪,她却浑然不知。哀大莫过于心死,心死了还能感觉到什么?哥哥不让她恨,她便不恨;哥哥讨厌她哭鼻子,她再无眼泪。
她的眼睛依然纯净,只是仿佛忽然变得很空,一时间竟失了焦距。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踏过遍地的尸体,走出那场似乎永远都不会熄灭的大火。她不知道到底该走去哪里,却片刻不停脚步。
直到一袭白袍出现在她眼中,她渐渐恢复了神智,再看向那袖口并无那朵素净的墨兰。如死水微澜的眸子黯了下去。不是他,怎么会是他?他是生是死尚且不知,倘若活着,必也是生不如死。那白衣男子却是一把抓住桑梦杳的肩膀,桑梦杳面无表情的回头,男子先是一怔,正欲赔礼,却见一把短剑抵住他的胸口,他不闪不避。
桑梦杳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木然开口:“为何不躲?”
“因为你还杀不了我。”语气中的傲气与桑雨疏如出一辙。
桑梦杳这才将目光移到男子的脸上,这是一张足与日月争辉的脸庞,比之桑雨疏少了三分张扬,添了三分淡漠。她并未露出惊叹之意,手微抬,那柄碧绝已没入男子肩中,男子的神色无一丝改变。
“为何不躲?”语气里多了一丝执拗。
男子微微勾了嘴角,只因那一笑,天地黯然失色。“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大抵便是如此。“因为你还不想杀我。”
桑梦杳定定地看进他的眸子:“你不是坏人。”身体却再也没有了力气,重重地向前方倒去。风吹散了一声极淡的叹息。男子肩头的短剑泛着寒光,凝结的血液散发出淡淡的血腥味。良久,男子将少女横腰抱起。
雪花自遥远的苍穹袭来,漫天飘洒。雪落之声如花瓣初绽,又如蝶扑轻翼。在静谧的夜中,无端生出一丝悲哀来。
男子的脸上依旧是淡淡的表情,月华之下,白衣轻扬,宛如谪仙。
桑梦杳半梦半醒之间依稀听到那人凉薄的声音,“记住我的名字,赵梓凝。”鼻间是淡淡冷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