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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帝台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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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残冬已过。暖煦的和风载将无边春色进入帝都,犹如一根无形的导火索,瞬间点燃城中的春光。月前还是江天暮雪,不曾想几日的光景就换了天地,那醉人的烂漫似乎快要从高耸的城墙里满溢出来了。
春阳明媚,翠染柳梢,花缀枝桠,本该是出城踏青的好时节,可是熙熙人潮却纷纷涌向了东南一隅的曲江池。没人会纳罕其中的缘故,因为今天新科进士们要在杏园聚会。
每年进士登第后,头角出露的举子们都会在曲江池畔的杏园聚会。其间不仅要当场吟诗作赋,而且还要在同科进士中选出两个年纪较轻的所谓俊少年做“两街探花使”骑马遍游曲江附近或长安各处名园采摘名花。
听闻今年的两街探花使是两个极其年轻俊俏的少年郎,京城里的百姓全都挤在曲江池边和长安各条大街两旁等着看热闹。
当然,人群里最为兴奋的莫过于那些未出阁的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哪个少女不多情?有谁不想一睹陌上年少郎君足风流的风采。哪个少女不怀春?有谁不曾在深闺幽梦里幻想着自己是那个才子佳人美谈里佳人。眼儿媚,游人醉。黛眉微绿,檀口薄红,绡帕轻掩伴雪胸,满城春色因此而益发让人流连忘返。
放眼望去,整个曲江池畔的亭台轩榭里满是黑压压的人影。彩幄翠帱,匝于堤岸,鲜车健马,比肩击毂,就连不甚宽敞的沿江小路也被堵个水泄不通。只听得远远传来的吹打鼓乐之声,想是探花使的队伍快要来了,路旁骚动的人群开始大声欢呼,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锣鼓也咚咚锵锵地敲了起来,这场景非动人心魄可以形容。
“来喽!来喽!探花使来喽!”一群穿着簇新衣衫梳着双鬏的孩童手里抓着礼花炮仗从围观的人们让出的夹道里欢欣雀跃地跑了过来。
在人们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翘首以待下,长街尽头终于出现了一行身着梨园彩衣吹打娱戏的队伍。移动的人群呈众星拱月般将两匹高头大马围在中间,高大的白色骏马上的两人都是一身红袍如霞似锦,帽上插着的金花在阳光下折射着熠熠金光。
人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两街探花使”从他们面前走过,先前热闹喧天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直到吹打的声音渐渐远去,呆怔了半天的人们才回过神来。看着马上并肩齐行的背影,人们不禁唏嘘感叹不已。那两人一个俊美英挺如同夏日里最耀眼灿烂的骄阳,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另一个温润秀雅好似沙漠中骤然出现的一泓清泉,让人舍不得挪开视线。
“今年的探花使果然名不虚传,生得倒真是风流俊俏啊。”
临街的高楼上,华衣青年一手负在身后,一手轻摇着象牙描金撒花的折扇看了看楼下策马徐行而过的人。即便是笑着,但清癯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水波不兴的眼眸里也瞧不出一丝悲喜。
听到青年公子的感叹,侍立一旁面皮白净的中年人眯缝的眼里闪过一道精光,嘴角微微向上一撇说道:“左边那个名叫刘禹锡,嘉兴人,年方弱冠,今科进士第七名;右边那个叫柳宗元,河东柳氏子弟,年十九,今科进士第十三名。”
“那个叫柳宗元是么?”青年公子的目光停在那个风华素雅清浅含笑的人身上,面如冠玉的脸不知是因真心欢喜还是因为被那一袭红袍衬得色泽浑似月上桃花。
中年人也跟着看向正听刘禹锡说话而面带笑容的柳宗元,“王爷可是看上那柳家小子,想把他纳入羽下?”他声音里几分带着不同寻常人的阴柔,虽然刻意压低了,但还是听得出来。
青年公子眸色一沉,收起折扇往手心一搭,薄唇翘起呈新剥开的橘瓣的弧度,沉默了许久也没有回答。
“河东柳氏已没落,就算拉上他也对王爷没有多大用处。他虽只是一介文弱书生,但却是个性子高傲刚毅果敢的人。如果王爷有其他的打算,小人劝王爷还是以大事为重。”
青年公冷冷地看了中年人一眼,也不再看向窗外,淡淡的说道:“窦公公多虑了,本王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时候差不多了,杏园会宴要开始了。等会儿皇上怕是要找王爷您,您看咱是不是先回去?”
曲江畔,芙蓉园,紫云楼。
红纱幔,珠帘外,宫装乐伎抱着箜篌,轻拢慢捻间淙淙的乐音从玉葱般的指尖流泄出来。
漠漠轻阴晚自开,青天白日映楼台。
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
珠帘内,妆台前,豆蔻少女随意拿着犀角梳子在妆台上击节而歌,声音不大但很清灵,像是梦里的喃喃低语。鎏金镶嵌绿松石的铜镜里映出少女没上妆也美不可言的素颜,她哼着曲调偏头望向楼外蔚蓝得比平常还要高远的苍穹。
一旁的浓妆侍女将少女背上披着的长发分成两股,不时抹上些茉莉头油梳成两条油亮亮的的辫子,再将辫子细致地盘成高耸的飞仙髻。扣上系着珍珠链的软玉扣,再插上流光溢彩的金步摇和盈盈晃动的玉坠簪。
整好发髻,侍女停下手里的动作,唤了一声正在出神的少女,“阿家,发髻梳好了,该上妆了。”
唐宫里一般称呼公主为“阿家”,德宗皇帝有女十一,除了薨于朱泚之乱的贞穆公主,最得他宠爱的阿家便是妆台前这位昭德王皇后所生的文安公主李清澄。
李清澄抬眼看着镜子里自己身后侍女那张浓妆艳抹的脸,皱着眉撇开眼,“今天就上淡妆。”
侍女拈起妆盒里葱管大小的眉笔,依着李清澄的眉形勾勒出两弯远山长眉。而后用粉扫在白嫩的脸上扑了一层薄薄的铅粉,再用呵胶将云母花钿贴在眉目间。鬓畔花斜红,两颊点面靥。唇上抹上一点唇脂,轻轻一抿,便是一个时下流行的“圣檀心”。
见李清澄神情懒懒的,服侍她穿衣的侍女在一旁笑吟吟的打趣,“阿家莫不是在想今年的两街探花使?”
“琴心她们已经偷偷去前殿见过探花使了,听说两个都长得俊美非凡,比去年的好上不知多少倍。嘻嘻,阿家就不要再担心了。”
宫中有传闻说皇上有意要把文安公主许配给两街探花使之一,所以侍女们见李清澄郁郁不乐都以为她是在担心自己未来的驸马不好看。
李清澄没有理会众人开解她的笑语,伸手任侍女将素色披帛绕于她的双臂之上。最后望了一眼镜子里一脸兴致索然的自己,李清澄转身下楼。
隔着嫩叶初生的柳枝和淡烟漠漠的春水远眺曲江池对面的憧憧人影,李清澄心下的厌恶又浓重几分。
她是贵为大唐尊荣无比的公主,可终究也只是皇家御苑里的一只囚鸟,终生困顿在这个金丝打造的巨大牢笼里。最美艳的妆容,最华丽的衣裙,最舒适的生活……这些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一生都祈盼不到的特权,可是她偏偏不喜欢,因为她没有自由。
从她记事起,无时无刻不盼望着有一天能走出这个牢笼去触碰那个真实而平凡的世界。其实,她很羡慕很羡慕几年前远嫁回鹘去和亲的咸安公主。如果当初母后愿意让她去和亲,也许现在她会在辽阔的蓝天下苍茫的草原上策马驰骋,而不是被人供在高台上俯视苍生。
她不想一辈子生活在帝都的天井里,她在期盼着能有一个人带着她离开这里,哪怕艰难困苦前途未卜。
“清澄,你怎么站在这里?”
听到熟悉的声音,李清澄沉静的脸上露出笑容。她含笑回身看去,只见一个手执折扇的青年公子从系着七彩绢花的花树下走了过来。
“谦哥哥……”
李清澄心底涌上淡淡的喜悦,眼前这个人是她的亲哥哥李谦。她对他怀着十分的感激,因为他是孤寂的宫廷生活唯一的色彩,因为他曾冒着被父皇责罚的危险,带她经历人生第一次脱离众人的视线私自出宫。
记得那一天正是“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的上元夜,她想永远会记得那时乐游原的夜空下绽放的绚丽烟花。
“又在发什么呆,父皇让我来催你快点到前殿去,”李谦轻轻用手指在李清澄额上弹了一记,“走吧,你这只小乌龟。”
听得李谦唤自己小乌龟,李清澄并不生气反而笑得两靥如春花初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