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青先上柳娘坟》松隐

6、南楼

　　崇祯七年的除夕也很快过去，当夜陈子龙如往年一样，要作诗辞岁：

　　甲戌除夕

　　男儿致身须棨戟，何事纵横弄文籍？十载常为徒步人，去年犹作长安客。
　　长安景物宜春风，御沟冰薄光瀜瀜。西苑蒲萄轻雾里，南宫杨柳晓烟中。
　　此夜银虬杂鼍鼓，酒酣星宿罗门户。千官已贺凤凰城，吾辈犹看鸜鹆舞。
　　炙牛点酪冰盘陈，是时颇忆江南春。比来高卧谷水上，寂寥岁月空嶙峋。
　　读书射猎徒为尔，何况饭牛还牧豕。惟应与客乘轻舟，单衫红袖春江水。

　　这是写给柳如是的。去年此时她在松江，他在京城，相隔千里。京中的寂寥与惦念，旅途辛苦，现在想起来都成了可咀嚼的回忆。彼时他想念柳如是，招致愁病满身，到这里只是浑不在意般的一句“是时颇忆江南春”。只在最后说，只应与那个单衫红袖的人，乘一叶轻舟，向一江春水中去。

　　柳如是知道，那一句单衫红袖，正是说的自己。

　　陈子龙和柳如是互相以《湘娥赋》、《男洛神赋》赠答后，各自剖白定情。

　　这一年春天，柳如是终于得被陈子龙收留。当时徐孚远弟弟徐致远有生生庵别墅小楼，名叫鸳鸯楼，陈卧子与柳如是便暂居其中，称之为南楼。离小楼不远的地方就是南园。数十年前，松江陆氏筑此园林，然而已无人居住多年。园中廊柱丹漆剥落，假山上薜荔纵横。修竹长林仍在，掩映荒池废榭。园中有一种赤背的鸟，尾如雉鸡，绕篱啼鸣，则将有雨水。

　　“有啄木鸟，巢古藤中，数十为伍，月出夜飞，肃肃有声。猵獭白日捕鱼塘中，盱睚而徐行，见人了无怖色。”与陈子龙等同在园中读书的李雯写道。

　　既有这样一个好去处，几社诸子遂在南园读书楼读书论文，吟咏游宴，又谈论国事，抨击时弊。柳如是随陈子龙每每侧身其间。

　　柳如是漂泊数载，终于有一片栖居之所，可与爱人朝夕相对，形影不离，仿佛漫长的未来都将如此，不复再有忧虑。

　　春天总是如期而至，风一天天潮湿温暖起来，园中花木滋生，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已经到来。

　　柳如是习惯早起，陈子龙醒来，往往见她已在楼外栏杆前。晓风清寒，她只着单薄晨衣，风露不胜之姿。他起身过去要给她披衣。她回头，噙着笑，对他招招手：“你来。”

　　陈子龙走到她身畔，抬眼正望见楼外一溪春水，岸边桃花竟已在一夜之间纷纭开放，吐蕊含英，连绵不绝，有如云蒸霞蔚。

　　是日陈子龙有《春日早起》二首，其一云：

　　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

　　这大概也是陈子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小楼中是他们的世界，外面的风风雨雨，暂时被隔绝远离。检点崇祯八年春的诗稿，多绮怀之思，可知南楼里少年欢爱，琴瑟和偕。写给柳如是的诗，不再是用典影射，因她不再仅仅是诗词唱和的“阿云”、“河东君”，而是自己最亲近无间的爱侣。

　　在南楼中，陈子龙与柳如是留下了许多唱和的诗词。

　　有《浣溪沙•五更》，陈子龙词云：

　　半枕轻寒泪暗流，愁时如梦梦时愁。角声初到小红楼。 风动残灯摇绣幕，花笼微月淡帘钩。陡然旧恨上心头。

　　柳如是词云：

　　金猊春守帘儿暗，一点旧魂飞不起。几分影梦难飘断。醒时恼见小红楼，朦胧更怕青青岸。微风涨满花阶院。

　　又有《踏莎行•寄书》，陈子龙词云：

　　无限心苗，惊笺半截，写成亲衬胸前折。临行简眯泪痕多，重题小字三声咽。两地魂销，一分难说，也须暗里思清切。归来认取断肠人，开缄应见红文灭。

　　柳如是词云：

　　花痕月片，愁头恨尾，临书已是无多泪。写成忽被巧风吹，巧风吹碎人儿意。 半帘灯焰，还如梦里，消魂照个人来矣。开时须索十分思，缘他小梦难寻视 。

　　这一年春天仍是多风多雨，他们的诗词中也是一片风雨如晦。

　　柳如是作《更漏子•听雨》二首。

　　其一

　　风绣幕，雨帘栊，好个凄凉时候。锦被里，鸳梦中，一样湿残红。香焰短，黄昏促，催得愁魂千簇。只怕是，那人儿，浸在伤心绿。

　　其二

　　花梦滑，杏丝飞，又在冷和风处。合欢被，水晶帐，总是相思块。影落尽，人归去，简点昨宵红泪。都寄与，有些儿，却是今宵雨。

　　陆游有《沈园》一诗，是怀念唐琬而作，“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极为哀切缠绵。柳如是用此典故，也是玲珑隽语。

　　第二首“简点昨宵红泪。都寄与”句，则更有玩味的余地。《拾遗记》中说，美人薛灵芸离别父母登车上路，以玉唾壶承泪。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后世遂以红泪称女子相思之泪。女孩儿给心上人写信，写到相思处，总要泪水涟涟，落满纸笺。书寄与时，展开便是满满的泪痕，连笔迹都要化开。吴文英有《浣溪沙》：

　　一曲鸾箫别彩云。燕钗尘涩镜华昏。灞桥舞色褪蓝裙。
　　湖上醉迷西子梦，江头春断倩离魂。旋缄红泪寄行人。

　　萧崱也有《恋绣衣》一阕，末句云：“书寄与、天涯去，并相思、红泪一包。”女儿寄相思红泪，自然令人怜惜万端。然而柳如是偏又更翻一层。她不肯承认自己流了那么多眼泪，却要说那纸上的泪痕，有些是今夜落的雨水。倔强柔媚之态，如在眼前。

　　一日，陈子龙见柳如是案上有新成诗稿，一壁问她作的是什么，一壁自顾拿来看。她也不答话，只沉吟微笑。

　　是一阕《两同心•夜景》：

　　不脱鞋儿，刚刚扶起。浑笑语，灯儿厮守。心窝内。着实有些些怜爱。缘何昏黑，怕伊瞧地。
　　两下糊涂情味。今宵醉里。又填河，风景堪思。况销魂，一双飞去。俏人儿，直恁多情，怎生忘你。

　　写的正是少年欢爱时旖旎情状，极尽缠绵，一如《玉台新咏》中“夜夜言娇尽，日日态还新”。自来香艳的诗词并不少见，而多是男子代拟闺情之作，描摹她们的面目、姿容、香气、簪环、体态、娇语、妩媚。花间词里这样的句子更多。欧阳炯在《花间集》的序中写过：“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牛峤的《菩萨蛮》开篇春情荡漾：“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而所言并不止于此，最好的是后面“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与“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李清照写过“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也好，是闺秀的矜持宛转。这一首《两同心》则活泼如元曲小令，十分销魂。

　　陈子龙笑道：“这该是我作给你的罢，竟全是我的口吻语气。”

　　“本来就是该你写呀，奈何卧子兄惜墨如此。”她故作嗔怪，却在嘴角噙着狡黠的笑意，提笔在题目后加了三个字：“代人作”。

　　他一怔，又见眼前人在灯下仍是朝她笑着，不尽的温柔缱绻。这样聪明剔透的人，琉璃玉光一般。他已从身后环抱住她，取开她手中的纸笔，又将她顶髻的簪环一并取下，下颌抵着她的脖颈，声音缓缓低下去：“这是代我作么？嗯，果然作得很好，那么，再劳你多作一曲也不妨……”二人笑闹着缠在一处，灯影跳跃，映得满室温春，连壁瓶内清供的植物也不耐这样的氤氲温存，悄然绽放，盛开到极处。

　　春天就在这样恣意的欢娱中过去，不久到寒食节，桃花正落红成阵。二人携手踏青。江南野外芳草如毡，杨柳风吹面不寒，江水也仿佛更加滋润。想起前年寒食节，一在郊野，一在夜雨楼头。去年此时，则是陈子龙南归途中，行到滹沱河上，与同伴作别。至今思之，恍然如梦。

　　黄昏归来，陈子龙为柳如是作《寒食》诗：今年春早试罗衣，二月未尽桃花飞。应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归。

　　但此时的国事更加糜烂不可收拾。

　　正月里，在中原奔袭的农民军忽然挥师南下，竟然一举攻克中都凤阳，掘开明皇陵，并纵火焚毁，史载大火持续数日才熄。农民军复一分为二，一部返回中原，一部兵指金陵。天下大哗。明廷匆忙调集各省精兵围剿，洪承畴督剿西北，卢象升督剿东南。这一年十月，崇祯帝向天下颁布“罪己诏”：“朕以凉德，缵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旧。不期倚任非人，遂致虏猖寇起。夫建州本属我夷，流氛原吾赤子。若使抚御得宜，何敢逆我颜行……祖恨民仇，罪实在朕。”

　　诏书承认天下局势险恶，是明廷措置失察，所用非人。

　　陈子龙不能不关心这些。他作《蒿里行》、《登台野眺》，既忧国事，又恨自己怀抱不能施展，不见用于天下，只是闭门读书。

　　柳如是心里，则别有一番幽愁暗恨在滋长。春时陈子龙有《春思》一首赠她：

　　桃李飞花溪水流，垂帘日日避春愁。不知幽恨因何事，无奈东风满画楼。

　　他看到爱侣时有闷闷不乐，只顾怜惜，却不知道柳如是这份幽恨到底从何而来。他未必真的不知，只是不能付与纸墨。画楼里东风穿堂而过，恰是世间不可抗拒的造化。

　　日后看来，这首诗与洛神的譬喻一样，都一语成谶。柳如是的幽恨，到那时也才看得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