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青先上柳娘坟》松隐

5、洛神

　　崇祯七年春天，京城会试放榜，陈子龙落第，无奈布衣回乡。心里虽然黯然，但一时也心事卸下，反而有解脱之感。崇祯六年深冬漫长的煎熬忽而烟消云散。他也不作急，缓缓从河间走过来，一路看着风物，在滹沱河边怀古，跟同行的朋友聊聊诗文。

　　“始信滹沱冰合事，世间兴废不由人。”这是文天祥的诗。二十六岁的陈子龙夜宿河边，听着河冰初化，河水推挤着碎冰，在暗夜里轰然流过去，不知道自己的命运究竟是怎样。

　　抵达江南已是暮春，花事将了，更无心冶游。于是闭门谢客，转志于学。柳如是来看他，陈子龙也是一副悒悒之态。

　　柳如是只得婉转开解，劝他在诗文上略略排遣忧闷。两人仍是以拟乐府古诗唱和，互相砥砺。陈子龙作《长歌行》，有句“迟我义和驽，念子好容姿”，柳如是亦作《长歌行》，以“念子秋岩际，炫炫西山微”应答。他的心绪渐渐好转起来。

　　这一年，陈子龙作乐府古诗百余首。

　　此时，云间诸友已经将他们二人视作天成佳偶。两人情好笃挚如此，陈子龙是否可作托付终身之人？这个念头在柳如是心里盘桓不去。陈子龙才高当世，又风流倜傥，足以与自己相匹。然而他既有家室，且张孺人性情刚烈，能否容下自己这般风尘女子落籍？

　　从暮春到初秋，柳如是怀着这样不安的心思，去往嘉定，与程嘉燧（字孟阳）、唐时升（字叔达）交游，从之传受文艺。当时二公与娄坚（字子柔）并称“练川三老”，又与李流芳（字长蘅）四人并称“嘉定四先生”，以书画闻名。只是娄坚与李流芳已于几年前相继过世。

　　嘉定数月，柳如是住在薖园。

　　薖园在嘉定县南二十余里的地方，东倚鹤槎山。鹤槎山虽有山名，但其实仅仅是一座土丘。南宋时，韩世忠曾在此山驻军，筑烽火台，以警北地兵戈。唐时升是年八十四岁，爱谈兵事，未料柳如是也善谈兵，一老一少，白发红颜俱酒酣耳热，凭山怀古，决胜千里之外，旁人置喙不得，然而对柳如是之英姿，已为之倾倒。

　　那些时日雨水频繁，又在夏日花时，园中有一茅堂，各色花开，四面围绕，香气馥郁成阵。

　　“久闻云生善饮，然此薖园中有百年山茶，花开如宝珠团簇，最是难得。取其嫩叶作茗，未知云生可嫌茶味寡淡？”程嘉燧先生笑着，推过茶盏。他年长柳如是近五旬，称呼柳如是为云生。

　　柳如是款语道谢，茶盏初启，已闻得一股草木清润之气袅袅而升。入口微苦涩，但醇香勾连，不由得轻轻吸一口气，一股回甘顿时弥润喉咙。

　　嘉定本多园囿，薖园之外，还有张公绍的嘉隐园、李长蘅的檀园。柳如是畅游其中，与嘉定诸子作长夜之饮。置酒欢歌，栏杆拍遍，倒也能暂时将对陈子龙的满心纠缠放下。不久她又应邀赴檀园参加诗会。园中有小楼名“山雨楼”，取“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有荷塘名芙蓉泮，此时新荷初绽，亭亭可爱。她饮了许多酒，缓步登上楼头。旁人都道，她大概是醉了，要请人扶她下来。而她只是微笑。林风款款入怀抱，扶起她的衣裾，楼下人望见，只觉得仿佛玉山潦倒，明月皎洁，这样美丽，却根本无法靠近。诗里也说过的，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转眼秋至，柳如是辞别嘉定诸公，约定再游练川，便回到松江。近人而情怯，心里的不安又不可抑止。她并没有即刻去找陈子龙，只是呆在房中，宴饮也是无趣的。有一个疑问等她揭开，然而答案是否如她所想，她不能知道。对未知的恐惧袭扰，她只想暂时避一避，不去管它。

　　这样过了些天，万事都是如常。忽一日，收到陈子龙寄来的一笺诗稿。

　　柳如是心中慌乱起来，纵然日常行事如何放浪不羁，但这一刻也患得患失起来。

　　她打开诗稿，题目是“湘娥赋”三字。下有序言：“宋玉既为楚襄王赋神女之事，王浩兮以思，荒兮若悲，心气澜漫，流逸难治，遂登章华之高台，眺行云而无期，嬴娥在旁，难为光仪，乃召宋玉而问之曰：‘畴昔所梦，婵娟荒怪，令人郁陶，又若散解，以楚国之大，丽者止此乎？’玉曰：‘洞庭之南，潇湘之浦，帝之二女，爰职斯土，光景流离，出入风雨。臣师屈平之放也，意态沉烦，极情蔓延，介以巫觋，陈辞绻缱。神感诚素，翻然一见。臣时伺侧，觌其婉娈。’王曰：‘异哉，其状若何，请为寡人赋之。’玉曰：‘唯唯。’”

　　陈子龙假托宋玉跟楚襄王讲述神女故事，让楚襄王情思浩浩，惘然若失，心中悲伤不可抑止。他登上华丽的高台，眺望行云，却不能望见神女的踪影。于是襄王召宋玉而问，宋玉告诉他，在洞庭之南，潇湘水边，有尧帝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她们是掌管这里的神女。宋玉的老师屈原被放逐在潇湘时，忧愤不已，以巫觋向神女陈辞。神女被她感动，与他相见。当时宋玉正在旁边，故而得见神女形容，因向襄王一一描述。

　　柳如是慢慢往下读去。

　　感帝子之丕降兮，情靡靡于予美。摘泽秀于頳兰兮，搴水华于碧芷。
　　挹沆瀣于三危兮，荐下都之琼蕊。知彼诚之难接兮，假香草以自比。
　　冀缨徽之婉慧兮，鉴愁心而内视。介咫尺而无暇兮，憎蹇修之不理。
　　解瑶碧以相要兮，亦既赠予以南金。愿微躯以奉君兮，恐噂沓之多侵。
　　恃窈窕之秉信兮，望千秋之徽音。

　　这明明是借宋玉之口，来诉卧子自己的衷肠：神女啊，我感激你眷顾于我，于是采摘香花碧草，来与你相配。我送给你碧玉，你回赠我南金，与我定情。愿意以微躯奉献给你，又怕众口铄金，流言纷扰。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失信，所以千秋万载，我也盼着你的嘉讯。

　　他辛辛苦苦作了这么长一篇赋，仿佛还是跟以前一样切磋诗文，给她看了，听她论得失，更加琢磨而已。她若是不允，那么就跟他商量，指出某一处典故的疑问，某一处遣词造句是否可再商榷。彼此都不尴尬，可以轻描淡写，付之一笑。然而底下藏着的，却是这样热烈的告白。

　　他也不是没有暗示过。去年秋天，他夜访柳如是，就在《秋潭曲》里将她比作湘娥，还在末句写道“同心夜夜巢莲子”。但是这样的暗示，虽然自己也心领神会，毕竟还是要费心猜度，他是故意暗示表白，或者仅仅是为了词章华美动人？

　　柳如是不禁自笑。相识已经两年了，彼此唱和，诗稿已积满诗匣。彼此心迹，也都早已明白。这样的猜度，哪里还有必要？无非是自己不敢相信罢了。

　　他们的年纪，其实相差也不远。她景仰他的才华、学问，爱他整顿乾坤事的抱负；他爱她、敬她，在宋征舆束手无策时，是陈子龙赶来，为她周旋，安排妥帖。在白龙潭舟中，他怜惜自己衣裳单薄。更有无数次，在谈诗论文之外，他们在灯下作看剑之慷慨。是年后金军兵锋日盛，围宣府，掠劫大同，边镇要塞纷纷失守，京师震动。他们共论兵事，如何巩固宁远，如何加强边防，如何赈济山西的灾荒，安抚流民，又谈及国家疲敝，当道诸公尤浑浑噩噩，勾心斗角。他扼腕叹息，竟至于走到船头，向东北负手而立。她站在身后，知道他胸怀社稷黎民，可堪托付。

　　灯芯毕剥作响，爆出一点灯花，坠向书案，随即熄灭，一线青烟慢慢消散。她这才惊觉自己支颐的手已有些麻木，竟不知如此呆坐了多久。

　　她铺开纸笺，作赋答卧子。她记得初见的时候，陈子龙赋诗云：“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明珠入梦，用的是曹植遇洛神宓妃的典故。曹植在《洛神赋》中写道，他从洛阳回归封地鄄城。途中在洛水边停车饮马，遇到了洛神宓妃。这美丽的女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让曹植倾倒恋慕，于是“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终于感动洛神，与他相见。洛神对她说：“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阳，长寄心于君王。”于是解下自己所配明珠，作为信物，“长寄心于君王”。

　　“明珠入梦”，陈子龙正是将她比作超绝俗尘的宓妃，在梦里赠来明珠，而他自己就是那个倾慕不已，却惘惘不能及的魏王曹植。

　　那么，就在这《洛神赋》的意思上再翻一层，答卧子的《湘娥赋》吧。

　　骈文非柳如是所长。这一篇赋，费她心力不知几许。赋中有句：“协玄响于湘娥，正匏瓜于织女”。

　　湘娥既承陈子龙《湘娥赋》，又用郭璞《江赋》中的典故：“奇相得道而宅神，乃协灵爽於湘娥。”奇相修道，得道于江中，成为江神。他把自己的灵爽，即精魂分与湘娥，于是一起得道升仙。

　　“正匏瓜于织女”则又是化《洛神赋》典故。《洛神赋》云：“叹匏瓜之无匹兮，咏撁牛之独处。”阮禹《止欲赋》又说：“伤匏瓜之无偶，悲织女之独勤。”匏瓜和织女都是星名，各居一方，无有伴侣，因此令人伤悲。
　　这一句，是对陈子龙最明白无误的回答：既然你期盼我的佳音，那么，就让奇相和湘娥一起得道，让匏瓜和织女星作伴吧。

　　写完之后，竟有些恍惚：自己当真从此可以不做杜宇之啼，可以有一处安栖之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