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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肖家堰(7——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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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春光易逝,韶华正盛。春天一旦来了,挡也挡不住,各处都浓烈起来。公公的满院花草也竞相开放,或许因为这,人的心气开朗,林若惜挨的打也少了几回。婆婆近日和一帮女眷老早出去赏花,公公遛鸟,丈夫依然鬼混,所以林若惜竟得了片刻清静。无人念叨,无人指责,只是手头上的事情仍不敢放松,依旧成天忙碌。
这日她照例背了竹篓上山,早早打了柴禾下来,要趁公婆们回家之前把午饭做好,所以一路匆匆。
正下了山道走上大路,远远却见一行人走过来,其中多为女眷,一片说说笑笑,后面跟的几个小子,大抵是提蓝拿花的仆人,带些水食之类侍候着。
林若惜一眼见了,心中暗叫不好,知婆婆定然也在其内,忙低头闪在路边,心中只祈求她们不曾看见自己。
一行人渐渐近了,大都在议论广李源的桃红杏白如何绚烂,偏其中有人眼尖,嘻嘻笑道:“咦,瞧这山荒野地的,怎么来了个小媳妇!模样还挺俊呢!”
林若惜不敢抬头,只瑟瑟站着,头顶却感觉到婆婆辣辣的眼光。
她当年留下,给肖家做了儿媳妇,这事除了隔壁几户人家知道,离得稍远的这些富家女眷们并不识得她。而婆婆嫌她寒酸,从未让她上过台面,只一味赶在厨下和院落干活,谁会想到,她竟是肖家的儿媳妇呢?
她不言不语,只是站着,低头,任他们一番评论。
人吃饱了饭,穿暖了衣,若是天天如此,便觉得日子过的太趋平常,总想找点新鲜乐子,这般富家出来的女眷更是如此,平日家长里短,深院重重,如今一出来倒像是出笼的鸟兽,分外活跃起来。有位胖太太调笑:“这小媳妇就是瘦得厉害了,不然捉回去配我那家厨子倒也不错。”婆婆心中阴沉,脸上却只有陪笑,另一人接道:“太枉了,还待折腾回去,我看身后阿福就挺配!”
阿福是杜家一门下人,三十多的憨厚模样,当了一辈子护院,连媳妇也未曾取着,穿着黑短袍子,佝偻着腰站在那里,听大家这么一说,不免脸色紫红,大家一阵哄笑,更多目光向林若惜投来,她亦恨不得地上生逢,瞬间遁进去。
终于调笑够了,一行人走远,林若惜不敢停留片刻,赶紧往家走,她多了个心眼,拐上小路,遮藏许久,确保没人看见,才悄悄回到肖家院里。
8
婆婆午饭时回来果然脸色不善,只是不曾发作。
林若惜烧好饭,一一端上去,侍奉三人吃完,又继续忙碌,将碗筷收拾干净,后院柴堆码好,菜地杂草也扯的干净,一直到了晚间,竟也没见预期的打骂过来。她战战兢兢的心总算有所放松,仰头倒在坑上,却终是睡不着,直挨到天明尚才朦胧盹去。
第二日起来,婆婆却病了。
只说头疼胸闷,下不了床。请了大夫来看,道是春季物气过盛,又在花粉丛中穿梭,染了障症。开了几幅药,林若惜熬好,端至床前。婆婆脸色有异样的红,闭了眼躺着,不停喘气。林若惜不敢多言,刚把药勺小心递过去,她却凌厉睁眼,一挥手,将那支药勺打出去,骨瓷的,落地不过瞬间便碎。林若惜早有防备,常年的这种状况竟叫她练就了一身好功夫,巧侧着身子略避,竟没让手中的药碗跟着飞出去,连汤汁也不曾撒出半点。
婆婆骂道:“贱人,倒学会卖乖了。”接着似想起什么,神色狐疑地在她身上来来回回扫视,忽然仰头大叫儿子的名字。
丈夫软软沓沓拖着步子过来,靠在门口,眼里仍是一幅宿醉未醒的混沌模样,婆婆大声道:“就知道喝,喝,看不喝死你,连个贱人都收拾不住,你还有何脸面做肖家的人!”
丈夫只是斜脸看林若惜几眼,不答话,满脸困倦的打着呵欠。婆婆拍着床,指着林若惜骂给他听:“看看这下贱小蹄子,不要以为我们都看不出来,把我们当鬼糊弄呢,几日不见,就作出这样一幅勾人的骚样来!”
林若惜再傻,也听出这话中的意思来。她在肖家做牛做马亦可,只求个问心无愧,而如今这责骂来得无名无由,无疑是凭空泼下的一盆污水。她好生难过,此时女子,最为看重的就是一个名节,哪怕嫁的是一个冷漠没有情感的木头,然而这样的猜忌与咒骂,却让她瞬间坠入深渊。她背负不起这罪责。
只是林若惜不曾知道,自己的身体在起着怎样的变化,原来的干瘦如柴,现在外人一眼看去,竟瞧出了一丝丰腴来。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体内爆发,悄悄地孕育着另一个全新的她。当然这些是她自己看不出来的,婆婆的眼却是毒辣的,再加上那日一群妇人调笑,所以让她更起了疑心。
“吃了我肖家的饭,你生是肖家的人,死了也是肖家的鬼!不要以为他不管你,你就想着爬墙出窝。”婆婆继续冷笑,“真要让我逮出来,我迟早沉你到因兰河浸猪笼!”丈夫听着婆婆的辱骂,只是瞌睡,他近日又恋上一位花馆女子,温柔乡是英雄冢,况且他还不是英雄呢,林若惜的事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在他眼里,她不过就是肖家一烧火丫头,一佣人帮工。
他摇摇晃晃出去,倒头继续睡他的觉,不过片刻又传来鼾声,婆婆气的砸了药碗,喘咻咻跌回到床上,咒骂仍没有停。
林若惜没有争辩的余地,她退了出来,悄悄回到厨房,抱膝坐在灶前。灶膛里仅剩的一点火星时暗时灭,带一丝暗暗橘红,仿佛要温暖她,却又没有足够的温度,这三月阳春天,她静静坐着,冷如冰霜。
9
桃杏凋零的时候,林若惜再次上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这春光四射的天,竟已渐渐走到了尾端。她并没有心情去赏观,她得在这暖和的时候把过冬的柴禾早早预备好,这样到了寒风腊月天便可以少受几回饥冻——适者生存,常年无人怜爱的生活,让她自己亦逐渐学会关爱自己。安逸总是奢侈的,能捡一分是一分。
山上多日不来,草木葱茏,绿盈盈的芽冒出来,站在枝头上向她打招呼。她依然选择那个潭边,上次特意砍了几个稍大的枝桠放着,风吹得干些,重量也会轻许多。只要没人拖走,这次便只用砍齐整了捆好背回去即可。
只是她不曾想到,会再遇见人。
她走的口渴,想去喝几口水再劳作,却看见潭边的草丛里一双靴子伸出来。那靴子极是华贵,白缎上面绣着金线,图案繁复,是她不认识的五爪飞兽。她顺着靴子往上看,便看到一个男人。
只是不太体面。确切地说是个男子,模样年轻,袍子上却斑斑血迹,挂烂了几处,斜斜躺在草丛里,一只手往前伸着,似乎要到那水潭里去。
她站住了,心中好奇而恐惧,更多的却是退缩。除了丈夫,她从未与任何一个其他男子这样接近过,而这样站着,直直打量一个人许久,是第一次。她抬了抬脚,想要走开,看到那人却动了动,一只手伸过来,白晰修长,沾满了血迹和泥尘,他说:“救……救命……”
这样的一幕几乎重复上演,上次是那个老头,这次是个青年男子,林若惜踌躇了。她往前去,轻轻在草丛边蹲下来,问:“你怎么了?”那人略抬起头,向她看来,凤眉之下,一双眼清澈如琉璃。面上却有沉晦的青黑色,额角发紫,眉间有隐忍的痛苦,他说:“姑娘,救我……救我……”
“怎么救……你?”林若惜没有经验,只是从面色上揣测,他莫不是中了毒?
那人道:“我中魁毒,饮人血自解。”
林若惜一时没明白,待脑中闪过“饮血”二字,顿时吓了一跳,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那人在地上辗转,脸上青黑愈重:“劳谢姑娘。”言语下,琉璃双目看着她露出来的伶细手腕,竟有殷殷渴望之色。
林若惜骇然,想这是何方之人,重伤在这山间野地本就奇怪,现居然还要饮血解毒?她不懂何为魁毒,却不忍放他惨死而去,只看看自己手腕,心中犹豫不决。
那人却仿佛已等不得,疼得从草丛翻滚到树下,面上极尽痛苦,身子渐渐蜷起,蓦然单薄下去,像逐失水份的藤蔓。林若惜的心莫名被他牵着来回翻滚,像是冥冥中的宿命相牵,她终是瞧得不忍心下去,在水边清洗了手臂,拿砍柴的刀轻轻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下。鲜红的血汁淌出来,她挨到那人身边,轻轻扳过他身子,将一缕温热送到他嘴边。
那人饮了血,果然好很多。渐渐止住痛楚,恢复平静,轻轻吐气,看着她笑一笑。
林若惜被看的心慌。
这人有张极美的面孔,脸上青黑褪去,余下的只是玲珑白晰,一双眼里淡光微闪,像带着蛊惑,她心微微起伏,不敢再看下去,只低头道:“你可好了?”
那人道:“好了,多谢姑娘。”遂自己翻身坐起来,神态间一股清闲神气。林若惜想这人好的这样快,着实神奇,正要开口,却见他向山头望一望道:“这觉睡得沉了,竟要晌午了。”
这话给林若惜提了个醒,她素来好心,可肖家容不得她这样的善良,用婆婆的话说就是:“自己不过是个挂脸吃饭的,还装菩萨想着别人呢!”
她拾起竹篓起身,一心想着去打完柴赶紧回家。至于那人,她知自己不应再多望,只是想,他好的这样快,又是个男子,何愁回不了家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