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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指尖传来的脉息紊乱细弱,她不动声色,缓缓收回刚搭上对方腕脉的右手,站起身。

      “恕我医术浅显,无能为力,告辞了。”平静的声音有丝清冷。

      侍立房内的一大一小闻言错愕。

      五十多岁的男子皱紧眉头,没有出声。十五六岁的男孩却不掩情绪,失声道:“聂神医,你……你都还没仔细看过,怎么就……”

      简直开玩笑!连庸医也懂得望闻问切,可眼前这人,刚刚伸出手去,自己还没眨两下眼,就有了定论?若非坚信自家不会请错人,他绝对怀疑这个一身缁衣的少女,根本就是江湖骗子。

      “怎么?”她扬眉,神色平静,“你也知道我是神医,能否医治,一诊便可了然。难道非要学那庸医,同样的结论蘑菇许久再说,才见得高明?”

      男孩张张嘴,无言以对,涨红了脸,又慌又窘。

      “聂神医,果真无法可施么?”中年男子开口,表情凝重。

      “我医道不精。”

      “放眼天下,若连师承鬼医的聂神医都不精此道,岂非天下无医了么?”

      她没作声,神情越发冰冷。

      既知她是鬼医传人,就不该奇怪见死不救。她虽不似师父脾性古怪,但也看不得咄咄逼人。

      “陈稷,算了……”

      轻柔的声音虚弱无力,却极有效。中年男子立刻垂了头,微退一步,恭敬侍立。

      她眯了眯眼,看向床上。

      弱冠少年半躺半卧,月白薄衫轻覆,即使缠绵病榻,也掩不去那份天成的玲珑雅致。

      有色同寒冰,无物隔纤尘。是她第一眼看见这少年时,心中浮现的念头。不染俗垢,那种纯净的美好,如同琉璃一般。

      只可惜,琉璃易碎。太过美好的东西,总是不能长久。

      有些惋惜,但这一丝惋惜,还不足以改变她的决定。

      “聂姑娘……”琉璃般的人儿抬起眼,虚弱地冲她一笑,“下人冲动,不是有意冒犯,请姑娘海涵。”

      “没什么。”她面无表情。

      这个人,不去关心自己的病能不能治,却来关心她么?果然是生于富贵,长于内室,没触及过人心世故,一块被保护得很好的琉璃。

      “生死由命,不由人。何必太过执着呢?我能活到现在,上天已是格外眷顾了。”少年轻声呢喃,转而歉疚道,“聂姑娘,我不能相送,失礼了。”

      “不必客气。”她转身欲走,顿了下又回过头,淡淡道,“以贵府的财势,尽可寻遍天下名医珍药。虽难痊癒,续命倒也无虞。”

      琉璃少年一愣,望向她的眸中闪过希冀的神采,感激流露无余。

      她却微微皱眉,扭头离去。

      自己多事了。既然袖手旁观,何必给人希望?

      真能续命又如何?就凭那些普通医者,续得了一时,续不了一生。那样的纯真感激对她而言,倒像是根刺啊。

      离开门外之时,她不自觉回眸房内。

      那个琉璃般的少年似乎倦了,双目微合静卧纱帐之中,仿佛睡在云端的缥缈谪仙,随时会被召回九重天外。

      ‘医术和医德,有个狗屁关系!世人一厢情愿,才会认定医术愈高医德愈高……’

      她苦笑,自己现在这份狠心,是不是该感谢那位离经叛道、以‘鬼’为号的恩师?

      慢吞吞闲步大街,任清风拂面,其实有时候,那些不经之谈反倒是至理名言。

      “哦,聂神医回来了,您的字条儿。”借住的那间小医馆的主人正在门口和人磕牙,瞧见她立刻迎上来,从袖中摸出张纸。

      她接了,展开。纸上只有吝啬笔墨的四个字:天字一号。

      “谢谢。”她点点头,过门不入,继续前行。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凤凰楼’的招牌已经近在眼前。

      跑堂乐颠颠迎上来,满脸和气生财的笑:“姑娘您……”

      “天字一号。”她懒得去听聒噪,丢下句话径自上楼,轻车熟路。

      跑堂摸摸鼻子退开,天字一号啊,原来是那位请的客人。

      二楼都是雅间,布局别致,此刻不到饭时,整个楼上更添几分幽静。看来这第一酒楼,确实比别处格调更高,她心里想着,推开了面前的那扇门。

      房内很敞亮,八仙桌旁有个窈窕的身影。绯色衫裙红艳似火,裹着一个妖娆艳丽的少女。

      “青鸢,你来啦。”那娇艳少女笑得妩媚,伸出食指冲她勾了勾。

      虽说早已习惯,但聂青鸢还是忍不住觉得,面前这人怎么看都更像是某个行当的红牌,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少女,竟会是天启王朝六扇门中第一人。

      “心儿,难道你不觉得自己的穿着有点问题?”她坐下,盯着对面那件快要滑落肩头的绯红罩衫。

      “什么问题?”月心儿挥挥手,笑得风情万种,“怎么?不好看么?”

      “好看。”她无奈附和,就是太好看了。

      “青鸢,不是我说,你还不到双十,却整天穿得乌漆墨黑,真是浪费了你的灵秀清丽。”月心儿倒了杯茶,推过去,“你来得这样慢,去出诊了?”

      “嗯。”

      “又是什么麻烦病人?”

      她低头喝茶,随口道:“计云天。”

      “计云天?”

      对面的反应有些大,她再次抬头,补充道:“嗯,天启首富家的表少爷。”

      “嘿……有意思。”月心儿挑挑眉,一脸兴味,“据说,天启首富的现任当家计擎天,对他这位表弟极其爱护,外人等闲不得见面,一直都是讳莫如深,甚至有人猜测……”

      “什么?”

      “那人其实是个女的。”

      “他是男的。”她面无表情地陈述事实。众口铄金,果然厉害。

      “真是男的啊。”月心儿撇撇嘴,“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她放下茶杯,想起那抹纯净美好的影子,轻叹道:“有色同寒冰,无物隔纤尘。”

      噗--对面的人呛了水,讶然瞪着她:“你说他像琉璃?”

      她点点头。这是实情,并非夸张。

      “嘿嘿,看起来……”月心儿的目光在她身上连转几圈,笑眯眯道,“那块琉璃找对了人。”

      “不,他找错了,我已经拒绝医治。”

      “为什么?”

      “他的病极为麻烦,医治费时,也许一年半载,也许三年五载,才能痊愈。而我,没有那个时间。”她望向窗外,眼神慢慢变冷,“五岁逢难被救,十八岁出师离谷,我已失去十三年的时间寻找线索。难道还要再留一个十三年,让那些凶手逍遥自在?”

      房内一时沉寂。

      月心儿叹了口气,敛神肃然道:“青鸢,我这次约你,是想给你看样东西。”说罢从袖中掏出一片布角,摊开放在桌上。

      聂青鸢蓦地瞪大双眼。

      那是一小幅被剪下的衣摆,似乎在脏水里泡过又晾干,斑斑的都是泥印。边角上有个蜘蛛图案,虽已脏污不堪,但仍能看出是红线绣成。

      “这是哪里来的?”她死死盯住眼前的东西,声音颤抖。双手在桌下握紧,指甲刺入掌心,却浑不觉痛。

      月心儿双眉微蹙,有些担忧地瞧着她,缓缓道:“半月前,京城郊外的山道发生一起劫案,十几个客商被杀。京兆府接报,起初当是一般劫案,后来发现,这十几个客商身份蹊跷,竟是假冒的天启子民。更不料数日前一场暴雨,冲了山道,又露出一具黑衣蒙面人的尸体,想是那伙劫匪匆忙掩埋的同伴。京兆府这才觉得兹事体大,便将此案移交给了六扇门。”

      “那尸体呢?”

      “就在六扇门,我没让仵作碰过。”月心儿看着她,顿了下道,“我知道,由你亲自检验比任何仵作都要合适。”

      “好……”她咬牙,拿起那片布角。

      房门轻响,一个伙计端着托盘进来,将几碟点心摆上桌,满脸堆笑:“二位请慢用,这些点心都是新品,是我们主厨姑娘的手艺。慢用,慢用。”

      说完瞥见聂青鸢手里的脏布角,又殷勤道:“这位姑娘可要湿帕子净手?”

      “不用。”

      “是,是。”

      伙计离去。月心儿夹起一块莲花酥递向对面,轻声抚慰:“事到临近更须冷静,先吃点东西吧。我妹妹这个第一酒楼的第一主厨,手艺可不是白说的。”

      “嗯。”她点点头,将布角收起。

      十几年日夜煎熬,如今线索乍现,绝不能自乱阵脚。她要抓住这根线,哪怕只有隐约的一点线头。

      入夜,万籁俱寂。

      京城的深夜,并不比别处明亮多少,像块沉重的黑幕直罩下来,除了更夫的梆子声,没有别的动静。

      三条黑影落在一座房顶上,秋叶般轻飘无声。俯身聚首片刻,又腾身而去,分别掠往不同的方向。

      梆--梆!梆!梆!

      四更的梆子声第一次响起,更夫打个哈欠,嘴里念念:“天干物燥--小心……”

      声音忽停,更夫瞪大眼,望着北面天空泛起诡异的橘红。橘红色越来越亮,南面,西面……

      “走水了--走水了--”

      橘色氤氲漫延,仿佛要将漆黑的夜幕焚烧殆尽。

      京城的街头巷尾,从来不缺谈资。但像这种有分量、有冲击、能够持续很久并且越传越火的谈资,却是难得一遇的。比如前几日,天启首富家的产业,一夜之间几处失火。火势之大,损失之重,令人咋舌。

      京兆尹亲自过问,却被计家婉拒,说是值夜粗疏,已经责罚,不必惊动地方。

      信?不信?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后者。

      可是不信又如何?天启首富,无需向旁人解释疑问。于是,千奇百怪的猜测一波接一波,直把计家围在旋涡的中心。

      “真烦人!”十五六岁的男孩站在院子里,狠狠踩着地上的杂草。

      不就是失火么?值得这样好奇?害得自己昨天上街被围,一群好事者七嘴八舌胡乱打听,吵得头都大了。

      失火有什么奇怪?他哪知道怎么回事?更何况,什么计家产业他一概不熟,他的任务只是安静待在憩云别院,尽心伺候表少爷。

      “吟墨,公子在休息,要发牢骚走远些。”

      “是,不敢了。”他心虚地挠挠头,问对面走来的中年人,“陈叔,表少爷最近精神又不太好?”

      陈稷没有回答,只是皱紧了眉。

      “陈管家,吟墨哥,有位客人来访。”一名小厮从回廊转出来,后面跟着个黑影。

      “什么客人?你不知道别院从不待客么!”吟墨立即训斥,可当他看清后面的人,顿时睁大了眼,“聂神医!”

      神医的名号果然有用,她心想。就算前些天不顾而去,就算今天又去而复返,人家也没丝毫责怪,反倒惊喜得如同意外捡了宝。

      可人家不问,自己总得说个出尔反尔的理由。

      “我盘缠遭窃,需要筹措川资路费。”她面无表情地道,“我想,天启首富家的医药钱,应该不会拖欠吧?”

      这样的理由,出自鬼医高徒之口,就算可以理解,也有点惊世骇俗。

      吟墨张大嘴忘了合上。陈稷两道眉毛拧了个结。

      短暂的安静尴尬诡异。

      “聂神医多虑了,请。”陈稷微微侧身,做出手势。

      她点头,负手而行。

      这次和前次似乎没有两样,她依旧沉默地诊着脉,而那个琉璃般的少年……

      “聂姑娘,你……”计云天斜靠榻上,偷偷抬眼瞧她,瞧一会儿又垂下眼,踌躇几番后,终于嗫嚅道,“他们……我是说我家的人,有没有……为难你?”

      她一愣,随即明白。

      这人以为自己不是甘愿来的,而是被他的家人胁迫。呵,真是讽刺。

      她盯着那张略带倦意的精致容颜。琉璃般的人,琉璃般的心,这样的纯净让她几乎不敢正视自己。可是,假如有一天……

      指尖下那只手腕忽然动了动。她一惊回神,愕然发觉对面的琉璃人儿神情有些古怪。

      他略垂了头,双唇轻抿,白皙透明的面颊染上一抹淡晕。偶尔长睫微颤,眸光触及到她,又赶紧移开,只是盯着手指露出羞赧的浅笑。

      “咳咳--”吟墨忽然咳了两声,硬邦邦地道,“聂神医,我家表少爷自幼体弱,不见外人。忽然被这样盯着瞧,难免有些不习惯。”

      “咳--”这次轮到她咳嗽,收回手,同样硬邦邦道,“上次我来,你嫌看得不够仔细。这次看得细了,你又嫌我盯瞧。你虽不是病人,毛病却比病人还多。”

      扑哧--床上的人一声轻笑。

      “吟墨顽劣,请聂姑娘见谅。”计云天也收回手,转头道,“给聂姑娘道歉。”

      “小的粗鲁,聂神医大人大量,不要生气。”吟墨苦一张脸,心里暗骂自己。这人是表少爷的生机,如何得罪得起?

      聂青鸢不去理他,径自来到书案边,淡淡道:“药医不死病,若想痊愈,需得许多时间,我只怕要长居此处惹人嫌了。”

      计云天闻言,眸中光彩闪烁。

      “聂神医。”陈稷对她深施一礼,语气郑重,“陈某等但凭吩咐,一切仰仗神医了。”

      “嗯,先煎三帖。”她写了张药方,搁下笔,盯着白纸黑字象在自言自语,“我不想做的事,还没人能为难我。”

      憩云别院地处幽静,专为养病而建,满园的景致没有一处不怡人。作为极重要的贵客,她被安排在揽月轩。

      “聂神医,如有需要尽请吩咐。”吟墨引她来到房内,毕恭毕敬地退出去。

      她看着人影走远,关上门,眼神变幻莫测。

      再次来到这里,是她始料未及,几天前发生的事情接连涌到眼前。

      虽然有月心儿的关照,但从那具黑衣人的尸体上,她一无所获。死者很年轻,绝不是当年参与灭门的凶手,应该是那个组织新培养的杀手。十几年了,那个组织似乎越发隐秘强大,幕后的真凶究竟是谁?

      线索露了一下,随即断掉,变得更加无从下手,希望越来越渺茫了。

      不料前几天,月心儿忽然又来找她。

      计家失火当夜,六扇门有人外出公干,正瞧见三条黑影自火场飞出。狭路相逢,短兵相接,那三名黑衣人竟然武功极高,在阻截下仍旧很快全身而退。

      那几个六扇门的人没能抓到什么端倪,只是记得,在三名黑衣人的衣摆边角处,都有一只红线蜘蛛。

      线索再次隐现,疑点却指向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天启首富。

      计家必定有所关联,月心儿这样推测,她也同样想法。

      而后计家息事宁人的态度,更加印证了猜测。

      ‘不能打草惊蛇,我会派人暗中探查,你放心。’这是心儿的保证,同时也是劝阻。

      可她等不了。名正言顺地进入计家,她有更好的途径。

      ‘如果黑衣人与计家为仇,绝不会只让他们损失财产。所以青鸢,你要切记,计家和黑衣人也许存在利益矛盾,但不一定完全敌对,那里同样危险,你要千万小心。’这是临来前,心儿给她最后的忠告。

      危险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早就豁出去了。

      聂青鸢来到窗边,推开两扇雕花窗棂。

      清风裹着花香迎面吹拂,她闭上眼深呼吸,又想起那个纯净美丽的影子,那抹羞赧的笑容温雅和煦。

      不知道从他这里下手,能否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思索间,风中飘来一丝药味儿,她张开眼,望向不远处一角屋檐。据吟墨说,那是为表少爷而设的药庐。

      她沉吟片刻,走出揽月轩。

      别院很幽静,极少见人走动,这是两番来去唯一不变的感觉。她负手闲步,走走停停,状似无心地将园中一切尽收眼底。

      “聂神医习惯这里么?”低沉的声音陡然响自身后。

      她一凛,硬生生压下心底失惊,慢条斯理转过身:“还好。”

      几步之外,陈稷端着托盘冲她点头:“公子的药煎好了,陈某这就送去,聂神医要去看看么?”

      “也好。”她应声,举步随行。

      陈稷安静地头前带路,没再说话。她却盯着前面的背影,眯起了眼。

      这人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自己竟然毫无觉察。或许,他能和心儿一较高下;又或许,他比心儿还高出很多。

      寻思间已来到门外,陈稷止了步,微微躬身,隔着门轻声道:“公子,药煎好了。”

      房门打开,吟墨在门口接过托盘,冲她点点头:“聂神医。”

      “嗯。”她应了声,跟进房内,却一眼愣住。

      窗前的紫檀条案上,十几只小瓷碟一溜儿摆开。左边是桃脯杏脯、糖渍青梅等小蜜饯,右边是脆瓜芦笋、八宝酱菜等小咸菜。计云天就在条案前托腮而坐,目光在十几只瓷碟间来回逡巡。

      她莫名,对眼前的阵仗一头雾水。

      “表少爷,药不烫了。”吟墨走过去,将药碗放在一排瓷碟前面。

      “嗯。”计云天曼声应着,目光仍旧流连往复,最终停在一碟梅味金桔上。

      随后,他端起药碗喝了小口,迅速捏起一粒金桔塞进嘴里大嚼。嚼一阵,又喝小口,伸手去捏桂花蜜枣。

      啪!

      指尖还没触到蜜枣,就被横空伸出的手拿住了腕子。那只手细柔白皙,有些微凉。

      他愕然抬眸:“聂姑娘?”

      “你在做什么?!”她口气不善。

      “喝药……”他一脸无辜。

      “我是问你这些!”她甩下他的手,指着十几个瓷碟,“这是什么?!”

      “蜜饯……和……和酱菜。”他被吓到了,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不敢妄动。

      “你……”她深吸口气,尽力控制语调,“要这些做什么!”

      “佐药。”他眨眨眼,认真回答。

      她沉着脸瞪他一会儿,转向吟墨,冷冷道:“全部撤掉。”

      “这……”吟墨顿时慌了,看看神医,再看看自家表少爷,手足无措地嗫嚅,“聂神医,表少爷怕苦。”

      “你是想他苦,还是想他死?”

      “……”

      吟墨不敢作答,哭丧着脸,望向陈稷求救。

      “聂神医……”

      “撤掉!以后不许再有。”她截断陈稷的话,声音冷冰冰,“服药后吃蜜饯,药力随之减弱。边喝药边吃蜜饯,到头来药还不如蜜饯吃的多,药力减到没有,吃药何用!与其这样,不如砒霜佐药更好,一碗下去,得大解脱,好过做个无休无止的药罐子。”

      她自幼被鬼医带大,鲜少礼法拘束,一向直截了当。

      这番话不仅把吟墨听得瞠目结舌,陈稷眼底也接连闪过愠怒。

      僵持沉默紧张。

      “唉--那就撤掉吧。”冷硬的气氛中一声轻叹,计云天恋恋不舍地瞧着成排瓷碟,又舔了下指尖残留的糖汁,抬眸期期艾艾,“聂姑娘,清水总能有一碗吧?这药实在太苦。”

      “可以。”她绷着脸,瞧着那个孩子般的琉璃少年,又好气又好笑。

      眨眼条案一空。只余一碗苦药,一碗清水。

      计云天双手捧药,如临大敌。

      “怕苦不妨捏住鼻子。”她冷眼旁观,说出不厚道的教诲。

      受教者十分听话,捏住鼻子,仰头灌药。

      “公子--”

      “表少爷--”

      紧张呼唤中,瓷碗坠地。叮当一声脆响,碎片带着残余药汁,四下溅开。

      计云天丢掉碗,双手捂嘴一阵猛咳,直咳得泪如泉涌,白皙透明的脸颊布满红晕。

      吟墨慌了手脚,又是顺气又是拍背,急得抓耳挠腮。陈稷抿紧嘴,冷厉的目光直向始作俑者射来。

      始作俑者面无表情,心里却哭笑不得。就算是三岁娃娃,吃药也没这样困难,她今天真长了见识。

      咳声渐渐缓和,计云天眼泪汪汪地看向她,没有说话,只是委屈地吸了吸鼻子,闷头去喝清水。

      杀人的目光、恼恨的目光、委屈的目光,全部聚在一点,这感觉并不舒服。看来此刻不宜久留,她果断转身,无视房内三人,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聂姑娘。”

      转出门外之前,身后响起轻柔的声音,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带了一丝沙哑。

      她回头,挑眉不语。

      “聂姑娘,谢谢你。”计云天朝她粲然一笑,眼角残泪晶莹,“所有的人,对我从来纵容。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谢谢你的直言不讳。”

      她闻言,嘴角微微牵动,极淡的笑意还未绽开便已隐去,点点头转身离开。

      琉璃越是剔透,越反衬出旁物阴暗。她觉得,她越来越像那种旁物了。

      憩云别院白日幽静,入夜后更是沉寂。

      聂青鸢极小心地控制身形,以免露了行迹。

      她已确认无误,那个深浅难测的陈稷此时正在照料他家公子,应该不会突然出现,但她仍不敢有丝毫大意。

      白天记下的楼阁书房都一一查探过了,并没什么密室暗格之类,就是个普通的富贾之家。看起来,想要探出线索,还是要从别处下手--从她的病人下手。

      几个飞掠,她飘然返回揽月轩,警惕地四下望望,进屋关门。

      黑暗中,一双视线隐在揽月轩外,随着房门关闭,那双视线也无声离开。

      同样的暗夜,同样有人未眠。

      十几里外,京城一处僻静小院中,一个灰衣人垂手立在书房外,低声问道:“当家休息了么?”

      房门打开,里面一个青年沉声应答:“进来吧,当家正在等着。”

      灰衣人点点头,闪身进去。

      房中烛火朦胧,一名年近而立的男子正掩卷沉思。书案上厚厚一摞卷宗,封皮都加盖着相同的朱砂印章--计。

      “当家。”灰衣人躬身施礼。

      “你来了。”男子抬起眼,严肃的脸上目光深沉,“云天近来好么?”

      “表少爷一切安好。”灰衣人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奉上,“表少爷吩咐面呈当家。”

      男子皱起眉。

      无事不登三宝殿。自己这位表弟素来惫懒,如今忽然致信,八成没有什么好事。

      拆开信,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满纸行草飘逸灵秀,骈四俪六,哀婉恳切,字字句句都是歉然之情,却半点没提抱歉的原因。

      知子莫若父,知弟莫若兄。尽管只字未提,他也已经明白是何原因了。

      二十年来从小看大,自己这位表弟是个什么样人,他比谁都清楚。虽然背过的黑锅数不胜数,但这次的先斩后奏,还是让他头疼不已。

      “前几日,计家产业遭人纵火……”他放下信,看向对面,冰山般的面容严肃之极,“出自表少爷的命令?”

      “是。”灰衣人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回道,“属下等请到鬼医传人,但她不肯为表少爷医病。陈管家派人打探,在凤凰楼探得情报,见到神医手中一片蜘蛛绣纹的衣角。表少爷当夜便命人衣着蜘蛛纹绣,纵火后刻意与六扇门人遭遇,布下疑阵。神医果然循迹登门,如今正在别院为表少爷医病。”

      “云天此举,不怕引来真正的幕后之人?”

      “表少爷说,他自有方寸,请当家放心。”

      男子点点头,眉头略舒。他这个表弟,向来狡黠诡谲、算无遗策,他倒并不担心。只是……

      “你回去转告云天,再有此举,多少透漏一声,免得我损失过重。”

      “是。”灰衣人应了,稍作犹豫,又补充道,“属下临来,表少爷曾经吩咐,若是当家有此叮嘱,需代他再三谢罪。”

      “为什么?”

      “表少爷说,此举必须保密。若是透露了,损失过轻,假戏便做得不真了。”

      男子眉梢抽动了一下,最后摆手叹气:“随他去吧。”

      灰衣人躬身离开。

      男子拿起桌上的信,靠近烛火。火舌跳窜,那封信瞬间化作飞灰。他闭上眼,脸色凝重。

      钱财是身外之物,没了可以再赚,他从不心疼。

      他唯一担心的是,那位被请入瓮犹不自知的神医,能否医好云天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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