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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未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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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电灯的日子,夜晚显得特别鬼蜮森森。
台案上晃动的黯淡烛火,更是为幽静的屋室凭添了几分清冷。
舒篱就坐在我的对面,苍白的面颊上若隐若现地映出着不时跳动的微光。
“牧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轻柔的嗓音和记忆里一样的温和平静,他凝目注视着我。
从他脸上看不出半点惊惶、又或是不安的神情,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即使被当面识破、拆穿也只是意想之中再正常不过的状况。
沉默了一下,我倒是宁可见他勃然大怒。
至少给我一个理由,可以尽情倾泄出被勉强压抑下来的烦闷。
记得有人说过,人与人之间最可怕的关系不是打你、骂你,而是像温吞水一样地一点点磨平你的耐性。而此刻我就如同是面对一汪看上去清澈见底,实则深不可测的清泉,空荡荡的无处着落。
要是可以掀桌子就好了,我不无遗憾地想着。
随即无奈答道:“你难道希望我永远都不要发现吗?”
“的确。我是这么想过。”
见我讶然抬起眼皮,舒篱淡淡地低语道。
“如果到最后你还是一无所察,所有的事情都会成为永远的秘密。”
“这么说倒是我不对了……”
涩然苦笑地压低声音,我不知道该为对方的坦诚感到欣慰,还是越发不知如何自处。
“也不是那样说,其实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够发现。”
“哦?你希望?”
我以为他竭力掩饰尚且不及,又怎么会作如此想法。
见我的视线始终只是在桌面上游移,即使是偶然间滑过他的面庞也是惊鸿一逝,舒篱的眸子黯了一黯,仿佛是我伤害到他的感情。
“牧雨不相信我?”
我不觉垂眸低喃道:“说实话,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视线飞快地略过他僵住的表情,我摇摇头:“我更希望自己能相信你什么都没有做,想你在这一系列的事情里都是无辜的。”
“我本来也不是无辜的!”
他冲口而出,闪动着奇怪神采的眸子牢牢盯著我。
“无辜只是孱弱者为自己找出的理由。难道这就是你的希望?看到我任人摆布,只用无辜这样的借口来标榜自己?”
“……但至少可以不必做这样的事情……”
艰难地吐出我的回答,我从没想过舒篱和自己想象中的温和形象有如此大差别。
恍惚间,似乎曾在柳国发生的一幕又再次上演。只是这一次又重新换了个地点,换了那些演对手戏的配角们,到头来真正的主角儿还是只有舒篱一人!
“你错了。”
平静无波的语调,并不代表舒篱此刻真的像他面上表现出的那么不在意。
男人若有所思地端视自己平摊于桌面上修长的手指,久久不语。
忽然间他沉声敛容道:“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即使我可以假作不知,但我放过他们、你以为他们也会同样放过你我吗?既然你将这个国家交到我的手中,我就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它再继续衰败下去。要做就要先发制人,要么就会受制于人。”
“你会选择哪一种?”
淡然瞥过我的面容,舒篱问道:“要继续粉饰太平吗?”
噤然不语,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这样的理由特别在意。
虽然知道舒篱串通大宗伯上演了一出好戏,故意引符元和庆巳一党自投罗网,为自己消除了后患。我却没有办法接受他从被害者,一下子转变为幕后黑手的事实。
“那只是莫须有的罪名……”
语气微微颤抖,我隐约地感觉到这一切只是舒篱布置好的一盘局。
“我从来不会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肆意使用权力。”
语带不满地沉下声音,对于我的心结紧锁,舒篱也有所觉察。
他若有若无地哂然轻哼一声。
“就是不想别人拿出这样的理由,所以我才会耐心等到他们自己动手。”
“但是、他们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你让大宗伯……”
想到舒篱表面上维持前朝吏治不变,始终隐忍不发,却暗中操控黑手去行反间之计借以铲除朝中异己。城府之深、谋划之详尽,实在是不由得令我胆寒。
更可怕的是,他也许从一开始便是打定主意要这么做的吧?
即使没有那次宫廷政变……
见我脸上神色连变数遍,舒篱也不言语。
只是静默地直视着我,一双乌黑深幽的瞳子里闪动的尽是些我猜不透、读不懂的光彩。
半晌,我终于停止了霓虹灯般变幻不定的表情。
“我只问你一句,如果最后他们也没有受蛊惑兴兵叛乱,你会怎么做?”
“他们一定会这么做……”
“我只问你如果没有呢?”
停了几秒钟,舒篱忽然淡淡地笑起来。
“这个问题好没来由。如果他们不是一直借故阻挠政务,我又怎么会故意为难他们。正因为看到了隐藏在逆反之心下的隐患,才知道他们一定会这么做。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难道台辅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我愣了一下,忍不住辩驳道。
“庆巳或者是早有反心。符元呢,他又做错了什么?”
“错就错在他不该逼宫。”
说到逼宫,舒篱依旧是语气平和。
“难道带兵逼宫,也可以算做是无辜的表现?”
“要是你没有让大宗伯从背后唆使他这么做,他又怎么会有二心!”
“一个人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这不是简简单单可以讲清楚的事情。即使我没有让儒孙去试探他,难道就不会别人这么去做?况且若他当真是心意坚决,又怎么会这么轻易被说服。最多算是经不起试炼罢了……”
他说得虽然轻巧,我还是不禁微微叹息。
“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人心是经不起试炼的。”
为这样的理由赔上自己的一条性命,符元若然知道真相,怕是只有做冤死鬼的份了。
“经得起、经不起,这都要试过了才知道。燕朝国府就象是整个国家的支柱,任何一根支柱如果不能很好地起到应有的作用,结果都是一样的。台辅也不想看到一柱蚀而天下倾的结局吧?”
直觉地感到对方有夸张的嫌疑,但恍惚间又觉得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维护统治就一定要有牺牲吗……
“是这样没有错。”
听到舒篱异常肯定的回答,我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把疑问说出口来。
“我知道对仁兽来讲,这可能很残忍。但是对天下人来讲,只是一两个人的生存实在是不足以和苍生安乐相提并论。若使杀一人而活百人,台辅会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
安静地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并不是什么仁兽之类的理由。身为和平年代、繁华盛世中的一个普通人,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平静地接受死亡,这可能才是真正的心病。
我以为自己懂得什么是权谋,却原来不过是停留在书本上的程度。
现实中,我依旧是那个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的十五岁中学生。
“很痛苦么……?”
怜惜的目光投向我皱紧的小脸,舒篱微蹙起眉,似乎也受到我心底锐痛的感染。
“我说过的,即使你什么都不做也没有关系……”
“但是没有可能过米虫一样的生活吧?”
舒篱怔愣片刻,很认真地问道:“你不希望轻松的生活?”
“我只是不希望自己百无一用。”
“怎么会没用呢……”
温柔的眸光微微漾动,对面的男子凝神注视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要用眼神传达给我怎样的讯息。
“你这么看着我,我会觉得自己没有洗脸。”
大煞风景的话在我说来依旧是顺理成章,舒篱哑然失笑。
“知道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什么?”
“维护王的统治?”
我闷闷不乐地低声应道。
想也知道对于王来讲,没有什么比权利本身更具有吸引力了。
“呵,这一次你可是猜错了……”
舒篱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著我。
那双寥若星辰的深邃眸子闪动着深暗的光彩,像是一直要笔直地射进到我心底里去。
“如果什么都不是属于自己的,玉座和权利又有什么意义?”他像是很疲倦地半阖起双目,缓缓轻吁出一口气:“对于我来讲,那一切早已经厌倦了。即使再高的地位,再大的权力也只是无聊的游戏,千百年后不过是印刻在书上的一个记号。”
呆呆地听他越讲越是凄楚,我不禁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存在。
比起还能在史官笔下留个真名实姓的王,自己可能顶多混个某某王的峯台辅……
——前途无亮啊,这个倒霉的通用版名字!
我这厢还在万年不朽的“峯台辅”感叹不已,舒篱如梦初醒般撑开双眸。
“现在可以明白对我最重要的是什么了?”
“嗯!”
我眨眨眼,为舒篱的深谋远虑大感钦佩。
“是要找一位好的史官吗?那我可不可以也要一个自己的名字?”
“……”
对方错愣地盯视我好一阵,写满无可奈何的目光几乎要让我也帮忙掬上一把辛酸泪。
“唉……,该说你什么才好呢……”
乌蒙蒙的眸光微闪、一层似笑非笑的水光流转过后,舒篱低眉垂眸帘,肩头微动。
“对我而言…最可珍贵的…就是…啊。”
他的声音很轻,我的耳朵紧赶慢赶地连连抖动几下,也只能模糊地捕捉到断续的语句。
“是什么?”我连忙追问。
“刚才你是不是说过,想要个名字?”
不等我回过神来,舒篱已经转到另外的话题上去。于是很自然地,我也就毫不在意地抛开了一件其实很重要,但也许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会渐渐读懂的事情。
“——未央?”
我把这个有点奇怪的名字在舌头上翻来覆去地反复念了几遍,嗯……说到未央。
(未央是要喂养的,嘎嘎——)
头上的黑线顿时滑落下来。
我就知道窥言那家伙苦心等候这样的机会已经很久了,果然灵光一闪还是没来得及阻止住。
“不喜欢吗?”
见我迟迟没有回应,舒篱有些忧虑地侧目看过来。
——这个名字,让人回想起未央宫的传说。
我心底里第一直觉下浮现出的念头如此强烈,不禁黯淡了之前还曾经殷殷期待的心情。
未央,永无止尽的么……
“你也希望自己的王朝万世不泯吗?”
尽管这样的想法应该令人期待的,我却心思别扭地还是感到小小的难过。
“傻瓜……”
我第一次听到舒篱用这种带有淡淡笑意的亲暱口吻同我讲话,不自禁稍稍扬起视线,挑眉望去。
“这里是什么地方?”
“嗯?不是你的寝宫吗?”
“还没有明白么……”
看到我懵懂地张大眼睛,舒篱无奈中带着几许宠溺地微然叹息:“这里是长乐殿不是吗?”
“…那又怎样?”
心念一动,我还是不敢确定自己的想法。
“长乐未央!”
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射出耀目的光彩,舒篱语气坚肯地说道。
“这就是我要的……只有你一直在我身边,才有真正的‘长乐未央’!”
对视上他熠熠生辉的眸光,我始终空落落、惶然不安的心终于缓缓落回到原先位置上,里面满满地盛着温暖与感动。也许我要的正是这样一句话,知道有人真正需要我,而我——也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