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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谋动 ...

  •   “您要回到王宫?”
      粗砂石砾般的声音摩擦过我的耳鼓,依旧显得异常刺耳。老修眯起眼睛看着我,满布沟壑的皱巴巴老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台辅凭什么认为我会同意您的请求?”
      暗暗深吸一口气,我鼓足勇气直视对方凌厉的注目。
      “就凭你还称呼我台辅!台辅是属于王、属于国家的!”
      “嘎嘎嘎——”
      从老人喑哑的破锣嗓子里,生硬地挤出像是颇不以为然的笑声。
      “您还是太天真了,即使被称为台辅也好,在那种地方您又能做些什么呢?”
      “老师!”
      站在我身边的廷秀急切地发出一声短暂的惊呼,老者皱了皱眉。
      “先不要打断我和台辅的谈话。”
      “是……”
      廷秀赧然低下头,小声道歉。
      制止了廷秀,老者目不转睛地凝视著我。
      “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见,只是随随便便就因为别人的话改变想法,这才是最愚蠢的做法!从没有人能代替其他人作出正确的选择,正因为心是长在每个人各自腔子里的,除了自己谁又会知道别人内心里的真实想法。有人说要这么做您就这么做,那么等到有人说不是这样的应该那么做时,又要改变自己去迎合对方的主张吗?那么我说台辅大人其实是毫无价值的存在,您难道就要抛弃掉自己的想法、躲进墙角里哀悼无用的人生吗?”
      “我不会……”
      “哦?真的不会吗?”
      哂然挑起耷下的眼角,满是皱褶的老脸上藏有些微轻蔑之意。
      “那么告诉我,您为什么要回到王宫里去。”
      “因为我是峯台辅!”
      挺直了身体,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心头不由得剧烈得跳动了一下。
      阴沉下脸盯著我执拗不屈的双眸,老修的语气突然变得更加严厉。
      “错!大错特错!您只是听到别人说您是峯台辅,于是就心安理得、理所应当地留在王宫里享受宰辅的位置!”
      微愣了一下,对方的说法仿佛拨动到我的某根神经。
      心念微动,眼前的迷雾像是也随之渐渐转淡。
      确实如他所言,正因为被证实是峯麟,所以才会一步步走到这里。
      尽管连自己为什么忽然间会被说成是麒麟,也始终只有模糊朦胧的概念,还是茫然无知地按照别人的设想按部就班地走了下去,一直走进了对我而言如同神话般的宫殿。
      ——那真的是我的命运吗?
      恍惚间,看似久远的记忆潮水般涌回到脑海里。
      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不象是我了?
      撑着拐杖走到我面前,老修的眼神黑黢黢的有点怕人。
      “不是仅仅因为别人称呼一声台辅,就非要成为台辅不可。‘宰辅’这两个字的涵义,也不仅仅是作为普通称谓来使用而已。廷秀,你来说给台辅听什么是宰辅。”
      “是,老师。”
      廷秀很认真地躬身垂首。
      “‘宰’为主管,‘辅’为佐助,两个字连在一起,是为主责辅佐之意。”
      “不错,这个道理台辅可懂得?”
      “这是在讲宰辅的职能……”
      我已经开始逐渐领会到对方的意图,但还隐约有些不确定。
      “众人之所以称呼您为台辅,不只是因为看到您可以有高贵的形态,也不仅仅是因为您生在蓬山的舍身木上而已。能不能担得起这样的称呼,是要看被称呼的对象究竟做了些、能够做些什么。名字、职位、地位等级都是空泛的,王如果不能在玉座上履行一个王的职责,就会很容易失去天命。即使人们称呼他为王,对百姓来讲又有什么意义呢?”
      默然看了我一眼,老人板起的面孔没有半分表情。
      “恕我直言。宰辅的存在也是一样的,单纯以为自己现在的位置是应当的、因为别人要求的原因而存在的,如果是那样便失去了天命麒麟的本意,也根本没有必要回到王宫里去,在这里您也一样可以安心做您的台辅……”
      见我若有所觉,老修的脸色稍稍和缓,只是眼神里的锐芒丝毫未减。
      “现在我不要您马上回答我,但也不会同意您的要求。”
      他转过身去不再看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即使生为麒麟,也有选择自己今后要走怎样道路的权利。勉强去做根本也不情愿接受的事情是没有任何好处的,所以请想清楚之后再来告诉我您的选择。当然如果您愿意留下来,我同样会感到非常荣幸。”
      “我明白了。”
      点点头,迷雾散去。我终于触摸到那块始终横亘在自己心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巨石。慢慢放松开的心情让我情不自禁微微一笑,悄然转身离开。
      ——对,我不想成为峯麟,也不想成为什么峯台辅!
      我就是我自己呀,只因为被称为“峯麟”就一定要老老实实依附于王的玉座而存在吗?
      要知道,这可不是什么买一送一的赔本大甩卖。
      就快要走到门口时,我忽然又收住脚步,挑起的唇角边流露出释然中带有促狭的浅笑。
      “呐…走的时候可以让我再带走一些竹子吗?”
      “……咳咳……什么?”
      被我突然的问题杀了个措手不及的老修,掩饰性地连咳了两声。
      “台辅喜欢就尽管拿好了。”
      “那就多谢咯。”
      满不在意地挥挥手,我想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
      “廷秀啊,她刚才是不是说到‘再’带走?”
      “是……”廷秀不解地侧过头:“老师以前曾经送给台辅竹子吗?”
      “咳咳咳……果然如此。”
      尴尬地捋着胡须,老修皱巴巴的老脸上微微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回首注视渐行渐远的轻快身影,不类一般老人的清透瞳眸里不时闪动着夹杂着欣慰与惊异的光彩:“终于看到苦难的尽头了,晚上我应该要喝点酒庆祝一下。”
      “绝对不同意!”
      温静谦和的男子一反常态地表现出坚决态度:“您偷偷喝酒的事,我一定会去告诉桔斋小姐。”
      “我说…就一点点,当作是提前庆祝芳的新生?”
      “那就请您做好准备,面对桔斋小姐发现后的怒气吧。”
      “唉唉。真是的~没有一个懂得尊敬老人的。”
      郁闷地苦着脸,老修痛心地斜视自己学生一本正经的表情。
      “等台辅走的时候,你们最好一个都不要给我留下。”
      清透的面颊上惬意的微笑初绽,仿佛是为了让老人伪作的痛苦来得更猛烈些,廷秀一边循着记忆慢慢地走出去,一边很随意地说道:“那样的话,不如请求王把禁酒令作为初敕吧。”
      “啊啊啊——!!!你们这些不肖弟子!”
      扯着自己的胡子,老修看似气哼哼的表情里分明潜藏着若隐若现的欣愉。

      在凌云山的主峰上,鹰隼宫里的夜晚似乎变得越来越凄迷。
      昏昧的月光投映在地面上,留下一片片斑驳的似白非白的暗光。由于有了这些微的光线,空阔的露台上仿佛被撒上了一层银霜泛起一阵阵海市蜃楼般不那么真切的光芒,和远端的粼粼水光的云海交相辉映,给人一种踩下去或许不会落到实地上的感觉。
      在这片恍若被架空的大片露台背後,是一段宽大高耸的石阶。
      同样地,也被覆盖上了一层隐隐流动似的月光。
      沿石阶向上到尽头是一大片飞檐斗角、错落有致的宫殿,月光辉映下只见宫殿檐角暗色的琉璃瓦间光华流转,其间最是高耸宏伟的一座便是真正意义上的王寝。
      那是绝对不允许被冒犯的神圣领土,平日里即使是卿侯到此也只能垂首在门外侍立,等候小官的传报后才能得到王的接见。而此时这片幽静的深宫内殿里少了平日里不时进出的官员、侍从们,更是显得加倍的冷清。
      只有悬挂在廊檐下的风灯偶尔轻轻地晃动两下,随即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宁谧。
      夜色正浓,正寝的灯光也早已经熄灭多时。
      也就在连高挂在天边的一弯望月也昏昏欲睡之际,一阵急促而又混乱的喧闹声直逼内宫而来。
      灯火一处接一处地迅速被点亮,惶惶不安的侍从们从各自的角落里探出了头。
      睡意朦胧的脸上,个个都显现出惊慌无措的色彩。
      仿佛比梦魇还要让人更为恐惧的一幕,即将要打破这片难得的平静。
      “终于来了……”
      闭目瞑神中的男子缓缓在黑暗中睁开双眼。
      原本还是隐隐约约的喧扰已经仿佛一阵飙起的飓风,飞快地由远及近、并且不断地壮大起来,金戈之声不绝于耳,更兼有本不该在这里听到的撕杀厉吼。风灯微微晃动着,就象是也感觉到空气中令人颤抖的血腥味道。
      “陛下、陛下——”
      跌跌撞撞冲进来的侍从们,几乎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飞扑到舒篱脚下。
      所有人都蜷缩成瑟瑟抖动的小团,对他们中的某些人来讲如此惨烈的动静也许并不陌生。
      “请您离开这里吧!”
      筛糠般的声音里尽是凄凉悲楚,说话的人正是负责侍奉王的一名内小臣。
      “是叛乱!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昏浊的老泪纵横而下,身为前朝遗臣的他何尝不知道此时最危险的地方正是王的身边。然而正因为是这样,他反而在无尽的恐惧找到了一线解脱般的救赎。二十多年以前,自己的畏缩胆怯让他丢下了王、丢下了待自己一向恩宠有加的台辅,独自躲起来直等到已经从屠杀中冷却下来的叛军们,正式宣布了王和台辅的死讯。
      尽管自己因为太宰的庇护活了下来。
      苟且偷生的罪恶感,却仍旧无时无刻不在噬咬着他的心。
      而此时他又再次被摆到了选择的天平上,这一次他再没有半点的犹豫。
      ——早该在二十四年前就该这样做了……
      他仰起头痴痴地凝视眼前面色依旧从容的男人。
      仿佛瞬间又回到了那个充满了血与火、杀戮与哀号的夜晚,那一晚王面对自己的劝说也是同样地端坐在屋子正中。
      『如果让我死去是百姓们的意愿,那又为什么要逃呢……』
      那个男人,那个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丧心病狂的男人,就象是许多年前第一次搬进正寝时一样的淡定不迫,眼神里的光彩黯淡却丝毫没有半分涣散,只是沉静地看着地板的正中,一遍遍自言自语般叹息着:『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被上天遗弃了呢?』
      面对侍从们的哀泣,他只是心灰意懒地摆摆手。
      『都下去吧,退到台辅那里。』
      然而最终台辅也没能侥幸活下来……
      叛军杀死了那个和她的王一样平静赴死的女子。
      ——如果那时我也一起死去就好了。
      平伏在冰冷的地板上,内小臣的心渐渐宁静下来。外面愈演愈烈的杀伐之声已经不能让他感觉到恐惧,就象是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这一刻,他似乎终于读懂了前王与台辅脸上的从容。
      只是为什么眼前的男人也能如此不动声色?
      他深深地困惑着……
      与此同时,寝宫的大门被人粗暴地用力推开,发出仿佛要碎裂开的巨大声响。
      手持锋利闪亮刀剑的军士们闯了进来,内侍们瞬时惊叫着瘫软一地。
      内小臣的心紧缩起来,唯有王清冷的面容上依旧水波不惊。
      手持冬器的一人越众而出,大踏步走上前。
      两股狠厉的眼神如同荒漠里徘徊的野狼,带着忿然的冷光。
      “请您准备好禅位的文书吧。”
      “哦?”
      不紧不慢地抬起视线,漫不经意的目光从对方面上扫过。仿佛是嘲谑般轻扬起眉梢,舒篱淡然的表情让面前色厉内荏的男人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整个王宫都已经在我们的控制之中,请不要再做无畏的反抗!”
      “大司徒拿起剑的样子,可远不如拿着笏简来得顺眼。”
      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舒篱的神色间竟仿佛隐隐流露出微微的失望。
      内小臣愕然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失声叫道:“符元大人?”
      若此刻持剑而立的,是一贯让人胆战的庆巳大人,或许他并不会因此感到多少吃惊。
      毕竟从一开始他便显现出同王之间不可调和的分歧。
      然而符元……
      呆呆望着平日里待人接物最是恭顺有礼的卿伯大人,不仅仅是内小臣一人而已,几乎在场的所有侍从们一时间都有些错愣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随即当他们的视线挪动到那个站在符元身后面容残忍、冷冷谑笑着的男人身上时,又都微微吐出一口气。
      ——果然是夏官长庆巳!
      定定地注视着符元恶狠狠的双眸,舒篱忽然浅淡一笑。
      “难道你就只有这样的程度而已?”
      身体不期然微微抖动了一下,符元恼羞成怒地涨红脸皮勃然怒道。
      “要怪就怪把你选为王的台辅!芳国不需要像你这样的胎果来成为王,你扪心自问为这片土地做过什么?在国家陷入苦难的时候,从没有为这里做过半点贡献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成为一国之君!你只会把国家当成是自己的玩物而已,最终唯有毁灭一途。与其让百姓们再次失望,倒不如现在就结束这一切,台辅自然会再选出真正能够拯救芳国的国君。”
      “这么说你是为了救国救民才这么做的?”
      “那是当然!人民已经忍受够了恶劣的王,我们的国家已经不能再承受更多的厄运……”
      符元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而舒篱忽然间沉默下来。
      “是什么理由让你们确信我不会成为优秀的君王?”
      “你是胎果不是吗!”
      狠狠地瞪视着眼前的男人,符元满是不忿之意。
      “一个对这片土地毫无感情的人,又怎么可能会作出正确的选择。”
      “原来如此……那么被人民推翻的前王也是胎果吗?”
      “当然……不是。”
      “那么请告诉我,现今治世超过五百年的延王又是怎样的?”
      “延、延王……”
      符元面上忽而浮现起一阵慌乱:“那怎么相同。”
      不无怜悯地看着符元茫然无措地垂下手中的剑,舒篱不禁摇头叹息。
      “我承认自己一直以来对芳国并没有多少感觉,对于我来讲那只是一个画在地图上的符号……”
      见符元又要发作,他面色冷峻地抬手制止住对方。
      “就算是要杀要剐,至少听我把话说完。身为统领一部官员的地官长,如果连这点的耐性都没有,未免也太让人失望了。”
      也许是舒篱严厉的眼神让符元意识到自己的浮燥,他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环顾周围的侍从、军士,舒篱淡漠的视线顿了一顿。
      在庆巳铁青的脸孔上停留片刻后,又续道。
      “如果没有台辅的出现,我也可能会一直这样不在意下去……但从说过‘宽恕’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成为芳的一部分,不仅仅是王、也不仅仅是玉座,而是把自己的生命也融入到国家的血脉中去!我相信大司徒不会是不知道王失道的后果吧。平民百姓们可以做错事,错了自然有律法去责处;大臣们也可以做错事,错了大不了贬官下放;唯有王是不能有半点行差踏错的……”
      淡静的乌眸中漾动起一阵奇异的光彩,舒篱不禁加重语气。
      “王一旦犯了错误,自然会有上苍惩罚,而那是要用生命作为抵偿的!世上有权利惩罚王的人,就只有赋予王天命的天帝,难道你们现在是要逆天而行吗?!”
      像是感受到了上天的震怒,军士们无不脸色发白。
      不安的气息就象是潮水般在人群中不断缓缓波散开……
      “那么现在……”
      舒篱清冷的嗓音再没有半点平日里的柔和,变得异常严厉,甚至是带有几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威势。他注视着符元的眼睛,而对方情不自禁地移开了同他的对视。
      “告诉我,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没有什么人……”
      黯淡闪烁的眼神移向地面,符元深埋着头:“是臣一个人的罪责。”
      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是否从对方口中得到答案,舒篱目光依旧凝实不动,只是像叹息样地缓缓说道:“虽然我并不真正了解大司徒的为人,但这样的做法无论如何绝非你的处世作风。”
      听到舒篱这样讲,符元的肩头微动但还是一言不发。
      “不用再去问那个没用的家伙了!”
      一声清亮的回答从殿外传来,随着声音一个身着甲胄的身影跨了进来。
      “更渊大人——?!”
      有人低声轻呼,而符元亦忍不住抬起头。
      正听到对方满是戏谑地说道:“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而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变故,舒篱的脸上也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确实如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谋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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