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赤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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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往往是过去之后，才会显出格外的弥足珍贵。
痛苦地蜷缩在薄被里，想到起来就不得不去面对让人头大的朝议。
我只希望舒篱从来都没有宣布打开路门，更希望自己从来就没有说过什么“不离御前”的鬼话！
——早知道就说“不离床前”了。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那样的美好光景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到来啊～
听到我的抱怨，凤鸾的脸色变了一下。
从乐师的职位上被调来做随伺，凤鸾对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倒是我在知道这个冰肌玉肤吹弹可破的“美人”，竟然实际是个男子时，小小地郁闷了一下。
『若非如此，我怕是早也死在乱党刀下……』
凤鸾的口气淡淡地略带惆怅，我心中多少有几分歉疚。
人家当得好好的宫廷乐师，只因为长得像是女子便被我这个指鹿为马、雌雄不辨的糊涂家伙硬是抓来做地位远不如前，待遇也是低人一等的随伺，想来一定也是老郁闷的。
可是当我真的提出来就此作罢各归原位时，他又固执地跪下来请求收回成命。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叹口气，只能由得他继续为我梳头、倒水，做些女从平日里的工作。
“王是不能缔结婚约的。”
他手上的动作滞顿了一下，又换作是平平淡淡的语气。
“哈——”
我顾不上被扯痛的发丝，急急转过头：“为什么这么说？”
稍稍错愕了一下，凤鸾似乎也没想到我是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成为王之后就是仙人，仙人彼此间并不会有婚配。”
“诶？那不是……不是……”
喃喃重复了很多次后，我的脑子里还是一团混乱，究竟自己在想些什么也突然间变得完全不可理解。就象是有人在我的大脑里开party，乱哄哄的就是理不出个头绪。
“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嘛。”
无视于我不停变换中的面色，凤鸾只是薄哂道。
“上天总不可能什么都让仙人们拥有吧。永无穷尽的生命已经足以让下界黎民百姓难以想象了，婚姻这种事……”他分明是不易察觉地，冷冷地笑了一声：“或许天帝也没有把握，漫长的生命不会让婚姻变成是一种折磨、背叛吧。”
迷茫地低下头思忖着凤鸾的话，我心中隐约生出些些明悟。
的确，对于仙人来讲婚姻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呢。
如果可以一直一直活下去，夫妻之间真的可以像对自己生命一样彼此忠诚吗？
而且……
如果只需要对着树祈愿就会有小孩……
仙人的生命又是如此漫长……
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头上滑下万道黑线，这让我不禁联想起一种长尾尖嘴的高产量生物。
但是…不对啊！
我忽然想起一个已经几乎被遗忘到墙角里的家伙，利广。
他不是奏国宗王的儿子吗。如果不能婚姻，那他是怎么来的？
——王的无性繁殖？
“在成为仙人之前，也有已经成婚生育子女的。”
面无表情地回答了我的疑问，凤鸾停下手中的工作松开指端。如瀑般的秀发自他手中毫无滞涩地倾泻而下，瞬间滑过的乳白色光晕深映进他的瞳眸深处。
那就是说……
一阵惶惶不安兀然涌上我心头，不会是因为我害舒篱断子绝孙了吧？
“哎——？”
见我一大早便匆匆忙忙提着长可曳地的襦裙，上气不接下气神色慌张地奔进来。舒篱心头突地一跳，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却没想到我劈头盖脸的第一句就是：“你结婚了没？”
“哎什么啦，我在问你结没结婚！”
气势汹汹地扑倒他面前的桌子上，我瞪大眼睛无比认真地问道。
“有没有老婆？有没有小孩？有几个小孩？”
“……台辅又做噩梦了吗？”
他不去理会我的问题，反而轻微蹙起眉头，转向一旁也刚刚急忙跟进来的凤鸾。
“不…应该是认真的……”
“认真的？唔…那是不是有人和她说了什么？”
“是…小臣一时不察，同台辅讲了王禁绝婚姻之事……”
“原来如此……”
轻吁一口气，舒篱若无其事地默然凝眸看了看我，似乎想从我脸上分辨出事态的轻重缓急。
“之前没有女仙告诉过你吗？”
“呃、……”
我不禁语塞，也许有过吧。
不过十有八九是在我半睡半醒酣意正浓的时候，恰恰好错过去了……
“对于王来讲，没有婚姻未尝不是件好事。”
两道平静如水的目光里完全看不出丝毫遗憾的痕迹。我不清楚究竟是舒篱把自己的内心掩饰得太深，还是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轻描淡写、毫不在意。
“但是……”
虽然我已经极力压抑住会刺激到舒篱的同情之意，些许黯然还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没有家人，还是会觉得……”孤单？寂寞？冷清？
见旁边凤鸾微现不安的表情。
我这才蓦地意识到，自己的怜悯其实才是真正残忍的事情。
只是心底深深的悲哀一经引动，又实在是难以抑止。
“没有家人……么？”
听到舒篱语气里一丝微微的情绪波动，我的头不由得垂得更低了，几乎就要贴到自己的胸口。不断闪动的睫毛也在不安地上下飞舞，无所遁形的视线只能在乌木桌面上惊惶地不断游移，生怕对上对面男人眼中伤感的光采。
早知道是这样，就先等到他娶妻生子……
但是，不知为什么想到舒篱和一个陌生的女子在一起，心里总是怪怪的。
果然他身上那份卓然不群的气质，让人只能接受他像现在这样出入于朝堂，游梭于忙碌的公务之中。根本无法想象他身为人夫、人父的样子，终日为着柴米油盐而忙碌不止。
“牧雨。”
在我心底一片慌乱的同时，舒篱无声无息地走到我面前。
一双坚稳的手扶住了我因为内疚而耷下的双肩。
“听我说……不需要为这样的事情感到哀伤。不管是王也好、麒麟也好，成为仙人们的官员们也都是一样的，大家都在努力工作让天下百姓能生活得更好。对于我们来讲，整个国家里的每一个百姓都是自己的家人，这就是子民的意思！为了要让这个大家里的人们能生活得更好，才要学会忘记自己一己之私的小家……我这么讲，能明白吗？”
“嗯……”
轻轻点头，我心里的悲伤还是无法平息。
“但其实还是希望有属于自己的家人的吧……”
就象无论怎样固执地一遍遍告诉自己：回不去了，以前的一切都不会再回来了。总还是会不断不断地重复想起爸爸、妈妈，而后自己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泣。
“是。”
舒篱坚定的回答钉子一样穿透我颤栗的心。
果然还是我的错……
扶住我肩头的那双大手微微用力，我茫然地缓缓抬起头正对上舒篱黑曜石般沉邃的眸光。
“牧雨就是我的家人，我也是牧雨的家人，不是吗？”
“……我么？”
“记得我曾经说过憎恶这个世界吗？”
在对方掌控下的身体不期然颤抖了一下，我当然还记得这句充满可怖怨念的、像是用生命在诅咒般的话语。但那不是因为在帮忙刘王演戏的缘故吗？
只是想让别人以为，太师大人已经神志不清无需多虑，这样才能麻痹其他人的戒心呀。
“……是真的。”
仿佛从我的眼中读出了我所思所想，舒篱轻声叹息。
“那时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即使亲手毁灭掉自己一手参与缔造的国家也无所谓……”
猛然间放大瞳子，我不敢置信地呆呆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他……毁灭？
“已经厌倦了……”
舒篱哀哀的语气仿佛始终没有停止过的叹息：“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而我也永远把握不住任何的东西。除了时间……”
恍若无声哭泣般地惨然一笑后，舒篱的语气渐渐低沉下去。
“无止尽的时间……什么也不会带走，却也什么都不会带来……”
我默默无语，沉浸到舒篱的思绪中。
——那样的世界真的是太可怕了！
在心底反问自己，如果换作我一个人在凌云山的宫殿群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不停工作下去。
既没有亲人家眷，也没有玩伴好友，只有一大堆的公务和一大群居心叵测的人整日在自己周围游走。身边每天都会发生各样你死我活、尔虞我诈的争斗，眼瞅著几家欢乐、几家悲愁的现实版悲剧，不断地重复体会所谓的政治是如何被各种阴暗肮脏、卑鄙而又黑暗的交易所扭曲与利用……
如果真的是那样，自己大概早已经发疯了吧。
“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牧雨你出现了！”
热烈的甚至是带着萌萌跃动的点点火星，从男人深不见底的幽邃乌瞳中迸射出来。
“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
仿佛有什么重重地撞击到了我的心灵深处，一阵余波不断。
难道他就是带着这样的期盼，渡过了一百五十年之久？
恍惚间，我不禁浮想起自己曾经读到过的诗篇。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於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
这样的等待，到底是一种悲哀？还是一种幸福？
想着想着，我不禁恍惚茫然。
“唉……还是没办法让人放心呢。”
对方温暖的指尖轻轻揩过我的面颊，直到微微潮湿的感觉带来些许凉意才让我茫茫然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竟不由自主流下泪来。
舒篱浅浅地微笑，霭静淡然的眸光里已经找不出半点激动痕迹，只剩下温暖而又宁谧的光采。
“是属于呢……”
他若有深意地轻言自语般喃喃念道：“因为牧雨来了，我终于找到了属于的证明。”
“属于……？”
我不断轻颤的心头上，懵懂地浮出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词汇。
“我属于牧雨，牧雨也属于我；芳国属于我们，而我们属于这个国家、这个世界！”
充满了坚定自信的话语，瞬间融化我心底最后一层硬壳，热乎乎地淌出轻柔又极其甜蜜的暖流。
一切都好像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地发生。
我完全不自觉地深深拜了下去，心无旁鹜地平伏在眼前这个光彩夺目的男人脚边。
就象是亘古以来从未改变过如此姿态——
『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
近乎是虔诚的，带着一种类似于以生命献祭的明悟！
我的额头一阵突如其来的、滚热熨烫刺痛的感觉。
似乎有什么戳破了前额，一阵耀眼夺目的金光自我身上四射而出。
于此同时，无论是养在深宫中的凤凰、青鸾，还是黄海中潜藏在林间、洞穴的妖魔，齐齐仰首发出了各式各样各不相同的鸣叫、嘶吼；而在所有国家凌云山半山腰的云海之上，都浮生起一片片五彩的瑞云，或作淡紫、或作赤红的霭霭团云氤氲升腾、流光四溢……
所有人，目睹到这一切的官员们都茫然不知所措地彼此顾视。
即使是蓬山上的女仙们，也只有错愕地看着忽然间翩翩起舞的朱雀，半晌合不上嘴。
“是祥瑞！祥瑞公……”
一贯以优雅端庄著称的碧霞玄君玉叶，忽然间跌跌撞撞匆忙冲出了房间。仰望半空中一蓬火红如焚的流云，自远东之极深不可见的断崖深壑中蓦地直冲而出，瞬间便消失在西北方遥远的天际。
玉叶缓然吐出口长气，深深对着西北方向行了一礼。
心中默默祝祷：但愿天佑祥瑞……
在她那双始终望向西北方的如波美眸中，忽而浮生出一抹似是不无忧虑又似欣慰莫名的光彩。
此时芳国的鹰隼宫中，舒篱惊讶地注视着眼前美丽的生物。
细长柔软的雪白色鬃毛猎猎轻扬，一双乌黑明亮的眸珠正定定注视着自己。
几绺飘散下来的长毛，丝丝缕缕若隐若现地遮掩在那双明眸的前部。反而倒像是一层薄薄幕帘，为这清澈见底的眸光蒙上了几分忽而迷离的神秘之意。
在额头正中偏上的位置上，一支带有分股的茸角赫然而出。
只是……
一阵从心底深处透出的不安、诡谲气息，无声无息地笼罩住舒篱充满敬畏与叹慨的心。
而同样的惊愕无措，正不知不觉间缓缓在屋子里近乎凝滞的空气中弥散开。一旁平伏于地的凤鸾等一众侍从，早已经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地深深埋低头。
是的！此时此刻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正是真正的麒麟。
——一只有着血红赤角的白麒麟！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赤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