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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天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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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日的前一天,女仙们突然把我拖进一间屋子里。
又黑、又小、又密不透风的的屋子……
在我踏进房间的一刻,无数双手迫不及待地伸了上来。
我于是以为她们终于决定在我走之前,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抱怨。
不管是曾经因为某只不小心走错路,踩烂了她的花园;还是在偶然发现铺在茉莉花丛上无人认领的被单,便直接拖走去作野餐垫布;以及从泉水边经过时,无意间拯救了一只无辜的□□(把它放进了清澈见底的缸里,但没有人说过那是用来喝的水),以上种种。
然而事实出乎我的意料,试穿礼服这种事不需要偷偷摸摸的吧?
还有……我为什么要穿得好像大老乌鸦一样。= =||
打量着自己身上乌漆麻黑的一件怪模怪样的长裙,外加缩水版的马甲、加大加肥版的外套上衣。
怎么看这都不像是礼服……
一定要说的话,似乎让我想起某种黑色大号垃圾袋。
“很合适呀!”
“真的是呐,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终于看起来像是位真正的台辅大人。”
“我倒是觉得原来比较可爱!”
“但是…毕竟不再是蓬山公了呢。”……
兴奋的女仙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我的心情却像是受到了神上这袭黑衣的影响,不期然低落下去。
常言道:人靠衣衫、马靠鞍,狗配铃铛跑得欢。
比起这身看到都会让人倍感心情压抑的礼服,我倒是宁愿带着欢快的彩色铃铛、背着精致漂亮的鞍,蹄蹄嗒嗒地被舒篱牵着一起去接受天敕。
比这还要更加郁闷的是,直到此刻我才从女仙们口中得知。
——不会再回来了……
接受完天敕就会直接回到自己的生国——芳极国,就象塙麟和塙王一样永远留在自己的国家里,工作到死。原本还以为可以找借口再在这里赖上一阵子,没想到天帝大人竟然连送客的工具都准备好,生怕遇到我这种牛皮糖。
“其实就是乌龟吧?”
眨了眨眼睛,综合女仙们的形容后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要坐着乌龟从蓬山到芳国吗?
那要先准备足够的粮食才行,想到自己蹲在一只大乌龟的背上,花上几倍于骑兽奔驰的时间才能到达芳国。我原本确实是打算叹口气的,不知怎么的到了嘴边却变成是舒服地吁了口长气。
听到我毫无忌讳的讲法,女仙们不安地彼此交换眼神。
“玄武是神兽……”
有人小声嘀咕着说道。
我则满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是神兽、还是乌龟对我而言都毫无意义。
只希望它不喜欢讲冷笑,而且有飞行执照!
在上上下下被量了一统够后,急于要对礼服做最后修改的女仙们终于放过了我。
但她们放过了我,显然还有人不打算放过我。
惊讶地看着一脸愤慨的少年站在我面前,过了足有半分钟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刘麒?你怎么会……”
“舒篱在哪里?”
不无懊恼地别开眼神,他咬牙切齿地问道。
我又是一愣,他是来找舒篱的?
“我只问你,舒篱在哪里!”
“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
不满地小声咕哝着,我其实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虽然能理解突然间被迫接受分离对刘麒的沉重打击,但对方的态度还是引来了我的少许不快。
气呼呼地瞪了我一阵儿,少年薄薄的没有多少血色的双唇抖动了一下。
“你、……”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在启齿间恨恨把话重新咽了回去。咬了咬牙,无视远处女仙们的召唤,直直从我身边擦身而过。那份怒火中烧的热度,几乎隔着几米远都可以感觉到一股热辣辣的气息。
回头默默望著他离开的背影,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种事要抱怨的话,就请找天帝大人吧。
——难道你以为我是跑出来和他私奔的吗?
之后的事情,全部都是听祯卫一点点转述给我的。
至于为什么一向好奇心旺盛的我,这一次竟没有跟去看热闹。
大概只能用“我怕死”和“我很懒”来解释。
人家刘麒大老远跑到这里来,显然不是为了拜访我这位偷偷摸摸拖走他家太师大人的麒麟同道;而让我亲自面对失主的痛心疾首,我也实在是勇气乏乏。
归根结底,没有人知道上面那位到底在想些什么。
如果他真的是清醒的,从一开始就不会有我这么奇怪的麒麟出现。
——是上天的恶趣味,绝对的恶趣味!
再之后,一切风平浪静。
刘麒来了,刘麒又走了……
舒篱还是舒篱,只是不得不换了身衣服,说一句:想想看他也不容易。
自此便没了下文。
祯卫说从始至终刘麒和舒篱一个字也没说。
只是一方埋头大哭了一场,而另一方始终像是望不到底的深潭一样面容淡静。
“我选了一个不错的王呢……”
赖在魆女怀里,我想象着要是舒篱真的和刘麒一起跑掉,自己是追好呢,还是假装不知道才好?
翘楚却突然跑出来,企图和我重现白天的一幕。
然而他不是刘麒,我也不是舒篱。
所以在被青冥狠狠施以爆栗后,翘楚终于意识到即使他再怎么模仿舒篱的样子,也不可能成为有如麒麟半身的王。而我也终于让他接受了主上的主上就是自己的主上,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舒篱是不可取代的,翘楚也是不可取代的。
对于我的回答,他感觉很满意。而我其实很怀疑,峯麟是常常可以被取代的。
坐了整整一晚上噩梦,又梦到那个有人糊了自己一身臭泥巴的古怪场景。
早上醒来的时候,一睁眼便对上了魆女忧心忡忡的眸子。
“峯麟觉得不安吗?”
一边拿袖子胡乱拭去满头的冷汗,我不怎么在意地随口道。
“只是考前焦虑症而已。”
“烤钱…焦虑症?”
艰涩地重复我的回答,魆女完全被这个新名词搞糊涂了。
“就是……唉,总之没事就对了。”
“嗯。要起来了吗?”
“好……”
看看窗外还未大亮,我忽然醒悟过来:“现在是什么时候?”
“不清楚……”
对时间完全没有概念的女怪摇了摇头,我一下子又倒回到床上。
诚然自己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只差一点点就可以达成女仙们期待的目标。不仅仅是女仙们而已,还有芳国上上下下的数万万百姓,也许还包括像琅逅、祥琼那样虽然脱离了芳国的户籍,内心却还在记挂着故国的人。
但是这么做真的是对的吗?
就象是答完了一半的考卷,对前面填上去的内容,说实话我没有半点把握。
呜呜——为什么偏要是我呢!
把脸埋进散发着茉莉馨香的枕头里,我心烦得恨不能直接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就在我滚来滚去,睡又睡不着,起又不想起的时候。
外面忽然传来祯卫的声音。
“是什么人……啊、…峯王陛下……”
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从落下来的竹帘后面不断传来。
我竖着耳朵停了一会儿,只能隐约听到祯卫刻意压低后的声音,至于谈话的另一方则是根本无法偷听到。
——是舒篱吗?
奇怪他怎么会也这么早起来,更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会在这种时候跑来找我?
不…等一下,也可能是专门来找祯卫的?
狡黠的乌黑眸珠转了转,我忽然轻巧地跳下床。
赤着脚蹑手蹑脚地靠近到放下的竹帘后。
嘿嘿嘿,虽然偷听是不好的行为。但我身为一国台辅,当然有义务关心一下主上的……咳咳,私生活是否丰富多彩。
从刘王那里学到的东西,很快便被我学以致用,充分证明了教坏小孩其实是很容易的事情。
“峯台辅还在休息,昨晚好像睡得不很踏实。”这很明显是祯卫的声音。
“唔…是么,辛苦你一直守在这里。”
“这没什么的,以后想守也没有机会了……”
听到祯卫微微哽咽的声音,我的眼圈也随之泛红。
紧握著魆女的手,心头还是一阵酸涩的感觉。
“有机会的话,我会送她回来看看。”
“不……”
祯卫惶急地出声阻止:“已经去到生国的台辅再回来蓬山,是不适宜的。”
“不适宜?”
我能想象出此时舒篱随着音调,稍稍向上扬起的眉梢。
“但是刘麒……”
“正因为是遇到问题就会跑回来,所以才特别让人头疼的事情。”
“呵……原来是这样。”
停了停,我听到舒篱似乎是淡笑着说道:“我会尽量让她安心留在身边的,希望是这样。”
嘁~谁要留在你身边……
心下悲伤稍减,我忍不住又稍稍向前探了探身子。
“另外我想问一下,峯麟她有早起的习惯吗?”
“早起?”
祯卫很明显是因对方的问题而感到意外,她忍笑答道。
“能在日头升起来以前起床就不错了。”
“哦?那么今天是特例吗?”
听到这里我背后一凉,想要赶快溜开。
然而身后的竹帘一动,祯卫已经走进来,并且恰恰好看到快要石化的我光脚站在魆女身边,脸上还带着几分不尴不尬的傻笑。
“峯台辅!”
她低声惊呼起来,一双美眸瞪成了铜铃大小。
“您怎么可以这样就跑到地上来!”
在满带狐疑地粗略目测了我到竹帘的可疑距离后,她气鼓鼓地插起腰嗔责道。
“您已经是真正的成人了,请最少先为自己的行为考虑一下!”
“是是……”
小鸡叨米一样地不停乖乖点头喏喏,刚才好不容易积攒下的一点点悲伤瞬间化为乌有。
偷眼去看一旁的舒篱。
他竟然事不关己地漫步踱到花丛边,假装欣赏起早晨的花蕾。
什么叫见死不救,我算是领教了!
经历了早上的风波,又被众位女仙们一通七手八脚地折弄。
总算是套上了整齐的“垃圾袋”礼服,被同样穿得黑乎乎的女仙们簇拥着来到了蓬庐宫北面的云梯宫。我能感受到舒篱眼中的景象,定然是好象一群乌鸦呱呱地飞了过来,一定神,落到了自己面前。=_=||
还没等到我想要开口抱怨,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仿佛从天而降的一条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阶梯晶莹剔透,在清晨的阳光下照耀下闪动着好像冰雪一样璀璨的光芒。
——不会是水晶的吧?
惊叹、甚至是感佩地注视着只可能是鬼斧神功的惊人之作,我原本有点消沉的精神一下子振作起来。
不愧是天帝才会有的大手笔!
稍稍回想了一下,似乎不记得以前有见过这么精彩的东东。
或许是临时修建的吧?
仔细想了想,我确定这就是所谓的幻觉!
太美的东西往往会让人觉得不真实,眼前的东西则是不真实到了极致。
之后有一只鸟翩翩飞至,落到了阶梯的上端。
努力分辨了很久,我的结论只有一个。
——唔,白化种的乌鸦。
所有的女仙们忽然间都平伏在地上,甚至连以往见到王和台辅都只是微微欠身的玉叶大人,也跟着跪在了人群前列。
如果说有什么是到这个世界以后,特别让我难受的。
除了自己是麒麟这个即成事实以外,就当属眼前这一件了,——令人心烦的平伏大礼!
舒篱看了看我,眸子里隐约有墨色的光华流动。
“已经准备好了吗?”
随时准备着……
心头不期然浮起了这句回答,却想不起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实际是我的大脑在看到眼前拜倒的人群时,便已经咣当一声停止了运作。
冰冷的手在不知觉间,被舒篱握到了他修长的手掌里。也许是感觉到我手心沁出的冷汗,他微现诧异的看了我一眼,随即脸上浮现出少有的温柔与鼓励的意味。
“不必担心……”
很久之前也曾听到过的保证再次在我耳边响起,舒篱注视着我不安的双眸,语气淡淡的却很坚定。
“我会和你在一起,没有什么好值得担心的。”
鼓足勇气踏上阶梯的那一刻,仿佛有什么瞬间贯穿了自己的身体乃至灵魂。
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在脑海中突兀地响起。
舒篱和我都不禁身形顿了一下,但又似乎很自然地继续向上走去。
『原初,有九州四夷。百姓不知条理,天子知理而不尊,蔑天地之理,疏仁道,轻纲纪。天帝悲叹,决心意。吾现平九州四夷,还盘古之旧,遵条理,创天地,理纲纪。天帝拓十三国,中为黄海蓬山,使王母安护,余十二国配王,与其枝,定国之基业,以此为开辟……』
——神话吗?
不……我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对于这个十二国世界来讲,这便是真真正正的历史了。
握著我的手不易察觉地微微抖了一下,不知道舒篱此刻在想些什么。
我不觉有点茫然……
而那个声音还在继续,仿佛永无止尽地低沉地念着。
『……太网之一曰:当以仁道治天下……勿虐百姓,勿嗜战乱,勿重税令,勿奴役买卖国民,以万民安康为本,成国家之幸福……』
虽然内心里是想着要努力地记清楚这一切,但与平日里抄写的太纲似是而非的部分,又总是好死不死地带偏我的思路。就在一种介乎于恍惚与深思间的状态下,脚下的阶梯已经走到了尽头。
我忍不住回过头,向着好像一下子变得极其遥远的来时的路望去。
朱红色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闭了。
只剩下这漫长的一段阶梯。
“成为王的命运里没有后退的选择。”
舒篱不紧不缓地轻声说道:“无论多么漫长曲折的路,都只能一直一直坚定地走下去。”
转过视线静静地看着我。舒篱此刻的神情,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庄重肃穆。
“我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现在唯一能陪我走到最后的就只有你了。”
“我……?”
一则以感动、一则以感伤,再加上少许的彷徨。
默默地点了点头,我不知道自己该要说什么。
于是也就一直静谧下去。
再之后的进香也好、舒篱面对神像的祝祷誓言也好,都像是在看一场老式的默片。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世界里忽然间缺失了颜色,也似乎没有了声音。
只知道自己选择了面前这个男人,而他将决定我今后的命运。
这一刻,我才真正成为经历了天敕的麒麟。
林牧雨将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留下的就只有峯台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