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麟》铲子

50、刘麒

　　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到合适的人，那是一种幸福；
　　那么如果是整个反过来呢？大概是一种叫做倒霉到家的感觉吧……
　　脸上表情连变几十次后，我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面部神经已经陷入瘫痪状态，伪作不能。
　　“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定定地看着我，淡漠的眸子里涌起一层深黯颜色。
　　“那个……”
　　从牢里捡来的？某大人挟私带进来的？被宽恕的前案犯亲属？注水版冒牌货……
　　又或者是要我嘻嘻哈哈地告诉他：真巧啊，咱兄弟俩是同道中人。别看我这么奇怪，其实我也是麒麟哪～？
　　圣母玛丽亚，我会被丢下凌云山的！
　　阴晴不定地看着我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显然对方已经对我暧昧不明的态度起了疑心。
　　“台辅大人……”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一声斜插进来的清冷话语解救了困境中的我。
　　虽然有点奇怪此时本该在熟睡中的舒篱，究竟是什么时候偷偷摸摸出现在我身后的，不过他的出现对我而言，实在是太及时了！
　　“舒篱。”
　　见到舒篱出现的一刻，刘麒漂亮的紫眸中瞬间焕发出热烈的光彩。
　　然而反观此时的舒篱只是静静地水波不惊，像是完全没有被对方迸发出的热度所感染，甚至是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冷淡且不耐。
　　他漠然看着刘麒发光的小脸，两片薄唇微微翕动。
　　“台辅大人有事吗？”
　　“舒篱……，我……”
　　“如果台辅大人没事的话，恕下官不克奉陪。寒舍简陋，不免慢怠了贵客，还是请回吧。”
　　闪动着光彩的眸子一点点缓缓地黯淡下来。
　　刘麒脸上也像面前淡漠的男子一样，蒙上了一层驱之不散的憧憧阴影。
　　“舒篱在为小宰大人的事……怪我吗？”
　　“没有什么可在意的，下官惶恐。”
　　嘴里说着惶恐，男人的面上全然没有半点变化，整个人都好似投影出来的幻相，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也没有半点表情神态的区别。
　　“他说……”
　　神色黯然的少年微微低下头，轻咬下唇小声说道：“主上说……这是百官朝议的结果。”
　　“这样的话不需要特意和我来讲！”
　　“但是、……”
　　“下官近日身体不适，请容臣告退。”
　　“请等一下！”
　　舒篱收住脚步却并没有回转身形，宽大的袍袖只是轻抖了一下也如主人般静默下来。
　　“舒篱要放弃柳国的百姓吗？”
　　“台辅大人要抱怨的话，是否找错了对象。”
　　“你说过要让柳成为世外桃源的！”
　　“……对不起，是我错了。”
　　“说谎！你想逃避吗！”
　　先前还沉静得有如一泓清波的绝美面容似乎浮出一丝裂痕，我茫然不解地站在一旁，看到舒篱的眼中闪过像是挣扎又像是痛苦的复杂神采，最终又都被更加深邃更加望不透的深暗之光所吞没，恢复到一如之前那湾荣宠不惊、悲喜不露的墨色深潭。
　　我迷惑地看过舒篱，又把视线转向刘麒。
　　只见他从双肩到整个身躯都在不自觉地剧烈颤抖中，先前那张写着冷漠倨傲的小脸上，此时满布悲伤、愤懑、甚至是痛恨的厉芒。
　　他以少年所独有的那种嘶哑嗓音沉声责问。
　　“难道舒篱已经忘记了过去？！”
　　“过去……呵。”
　　“忘记了吗！那么痛苦的日子不是都一起走过来了，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选择放弃！”
　　“我没有放弃！”
　　忧郁的眸子缓慢地转回到刘麒脸上，舒篱的语气像在苦苦压抑着内心的不平静。
　　“难道被放弃的不正是我吗？”
　　“没有人那么做，谁都没有放弃舒篱啊！”
　　“……是吗？”
　　默默看着面前激动的少年，舒篱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不甚在意地轻描淡写道。
　　“台辅大人这样坚持，臣下也无话可说。”
　　“就算……就算那些人说了什么，对我来讲、主上也好都是真心地需要你！”
　　“需要我做什么？”
　　清冷的眸子闪过一道冽光，自嘲轻谑的绽出些许笑意。
　　那一刻舒篱的身形就象是融入到肃杀秋意中的一片落枫，淡淡的赤红淡淡的斑驳仿若在疯狂地燃烧着，却又让看到的人一直由每一根汗毛冷到骨底深处。
　　恍惚间，绝灭的氛围带有血腥味的空气悄然弥散开，直觉地令我心底一阵惊悸。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若台辅大人果然还记得几分往日情谊，就请高抬贵手放臣自生自灭吧。”舒篱淡淡的语气里，透出掩不住的疲倦。
　　“不……不是那样的！”
　　就在我以为他即将爆发的一刻，刘麒瘦弱的身体突然一阵剧烈颤抖。
　　带着泡沫的鲜血如碎裂花瓣般四溅绽放，星星点点满布于茵茵绿草、皑皑石径之上，少年似乎努力地想要用手捂住一阵强烈过一阵的剧咳，然而却只看到更多的鲜血从他白皙的指缝间不断涌出，绚烂的色彩迅速染红了他身上一袭精致的锦袍。
　　呆立在原地，我甚至无法移动半步。
　　更不敢想象眼前的一幕是如此真实地发生在自己清醒的时刻。
　　梦一样的感觉，却是远远超越梦魇的痛楚……
　　怎么会那么多的血，这样瘦小的身躯怎么可能流淌出这样多的血！
　　“台辅！台辅大人……”
　　手忙脚乱地扶住再也无力支撑，慢慢向着地面的方向倒下去的少年，舒篱的声音里也多了几分惊惶无助：“刘麒！这到底是怎么了——”
　　“对不起，……”
　　少年苍白的脸上再没有半点血色，然而却极其欣慰地露出一抹轻浅的笑。
　　“果然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刘麒……”
　　说完那两道长长的睫毛轻乎地扇动了两下，终于还是缓缓地阖到了一起，再没有半点动静。
　　“他、他、他……”
　　不断上下打架的牙关碰撞着发出咯咯的声音，我手脚一片冰冷，连心脏也收缩成紧紧的一团。
　　不会是……死了吧？！
　　刘麒……
　　那柳国……
　　不不不不……不对啦！现在不是考虑他是谁的时侯，关键是要怎么办！
　　在大脑因过热而当机一分钟后，我终于判断出眼前的状况。
　　“医生、医院、救护车……对对，还有、还有什么来着……警察，不不不，不需要那个……”
　　碎碎叨叨地不断念着自己也觉得茫然的言语，我就象是受到了巨大冲击后瞬间神经搭错钩的神经质病人一样，不断在喃喃自语着围着刘麒倒下去的位置转来转去。
　　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如烟花般璀璨的颜色在整个意识中不断一遍又一遍地爆裂开。
　　毫不怀疑此刻有人抓住我，很可能的来的只有被留下牙印的结果。
　　此时此刻的我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奔腾的恐慌。
　　不仅仅是血，或者说对血的厌恶早已经被更强大的惊惧所压制住。
　　一个国家，在倾覆……而我对此，无能为力！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当我被一双大手紧紧扳住肩头的一刻。
　　茫然的视线居然久久对不上焦点，眼前只有白花花的一片模糊而又飘缈的人影。
　　“镇定一点！牧雨！”
　　“对对对，一定要先镇定下来，人工呼吸……对对。”
　　“听我说！先深呼吸。”
　　呼吸？对，没错！一定是没有呼吸了，死了……
　　怎么会这样，刘麒死掉了？！
　　——他怎么可以死掉！！！
　　“死了……”
　　反反复复呢喃着相同的话语，我感觉不到半点大脑运作的感觉。
　　心是空的、脑子是空的、整个人都空空如也。
　　“没有的，没有那种事！”
　　一个忧虑的声音一直轻婉地在我耳边回响：“他不会有事的，太医官已经赶去了。”
　　“太医官？”
　　一瞬间恍若惊飞的灵魂又找到了回归的洞口，囫囵慌张地不加思索一头直冲了进来，生生搅起一阵重新回到地面上的晕眩。
　　失焦的双眸重新找回焦点，那个面容柔和的男子就静静地站在我面前。
　　“牧雨？可以听清我的话吗？”
　　“嗯……”
　　无意识地点了点头，我的目光慢慢爬上他的面孔，直到与他寥若晨星的清冽眸子对视上。
　　“他……他死了吗？”
　　“不。没有那么严重，太医官会处理的。”
　　“真的不会有事吗？”
　　流了那么多的血，怎么可能没事……
　　想到先前可怖的一幕，我的心一下子又乱起来。
　　“……嗯。”
　　迟疑的眸光闪躲着回避开我的注目，舒篱勉强地说道。
　　“会没事的……”
　　然而轻飘飘的声调恐怕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服。他是知道的，从他忽晴忽明闪烁不定的眸光中已经泄露出他内心丝毫不亚于我的惊惶不安，只是那如泓的面容依旧和缓无声，仿佛已经脱离开一切的羁绊束缚，全然的淡了、冷却了。
　　“刘麒是不是……失道了？”
　　“没……没有那样的事。”
　　默默地直视对方言不由衷的眸子，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有一种潜在的萌动让我有种奇怪的预感，仿佛这一切都和眼前卓然而立的男子脱不开干系。
　　失道……是那样的事情吗？
　　用喷涌的血来惩罚对鲜血最是敬畏、最是恐惧的仁兽，只就是天帝所传达的警告？
　　有一刹那我几乎忍不住想要破口大骂，想要不顾一切地逃离开这个世界。
　　然而下一分钟，我只是低下头一言不发。
　　用力攥紧的双手，可以感觉到指甲刺入掌心的痛楚。也只有藉着深深的痛苦，才能让我感觉到这一切是如此的真实，不容回避、不容忽略地摆在了自己面前！

　　柳国已经走到了它的尽头吗？
　　孤独地站在可以看到隐约看到下界的山峦边，隔着厚重的云海若有若无的仿佛真的可以见到那些房屋、那些百姓，来时路上见到的一切安详静谧如同一幕幕清楚无比的影像般缓缓在我眼前流过，一种前所未有的彷徨占据了我一整颗心。
　　虽然这不是我的国家，我也不是能掌控这个国家命运的麒麟。
　　然而一种物伤其类的深深痛楚，始终一刻不停地啮啃着我彷徨不定的内心。
　　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十五岁的女生，就连班长这样的芝麻绿豆官也从未曾当选。从未想过自己会走上政治舞台，更不曾设想作为王的辅佐而存在。莫说是台辅，就算是让我成为一个优秀的县正，可能也要有相当漫长的一段路要走。
　　在蓬山的时侯，祯卫和女仙们只是说选出王就好。
　　然而那只是对她们来讲，算是划上了一个完满的句点。
　　但是无论是对王、还是对我，乃至对一整个国家来讲，王的产生只是一个连开端都还算不上的过程。之后还有更多更多的事情会发生，还要有很多很多我从未经历，也不知道该要怎样面对的事情发生。
　　自己真的可以面对未知的这一切吗？
　　可以选出王，为人民为国家作出一个正取的选择吗？
　　即便是真的有了王，就能保证他一定不会对百姓、对国家犯罪吗？
　　让百姓来杀死错误的统治者，让自己随时有准备好失道的觉悟？
　　那么多的血……
　　不忍地阖上双目，淌淌的鲜血还在毫无阻隔地在整个脑海中缓缓流动，黏稠而又腥臭地糊住那些不断抽搐的神经。
　　“小姐？”
　　侍立在身后的宫人轻声道：“差不多到午膳时间了，是不是早一点回去？”
　　从那一日的变故之后，舒篱也打消了听我讲述的兴致。始终一个人闷在房间里，就连吃饭时也很少见到他出来。而我也被托付给了原先负责照顾他的宫人们，每天过着吃饭、睡觉、散步、吃饭、睡觉、散步……单调划一的生活。
　　几次想要提出离开，却又觉得有种难以启齿的感觉。
　　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变成世界上最无聊的猪，而且是第一只得上忧郁症的猪！
　　“舒篱一直都是这样吗？”
　　“奴不明白小姐的意思。”
　　“我是说舒篱以前也不用工作，每天闲着发呆的？”
　　“……”
　　略显不安地怯怯看了一眼我的表情，宫人压低声音道。
　　“也不是那样。曾经有一段时间大人每天都很忙碌，常常要到半夜才能赶回来，天不亮又去朝里了。”
　　果然是这样……
　　对方的回答印证了我先前的猜想。
　　现任的刘王是个有着一百四十多年统治的君上，而且和我先前假想得完全不同，是道道地地的老实男人。早前还没有当上王时，只是个无甚作为的乡长而已，之所以会被刘麒选中的理由，至今仍旧被许多人视为七大不可思议之一(= =)。
　　但尽管是那样一个传说连看奏折都会视为苦差的男人，竟然无惊无险地在玉座上渡过了一百四十多年之久。不仅仅是平安而已呢，柳国完备的法律制度也是让众人感到吃惊的事情。
　　完全不像是助露峰那样的平庸之辈能想到的事情呀！
　　即使从没有人这样讲出来，但无论是来往的官员也好，包括下面的仆从杂役们，眼神里都写着同样的意味深长。
　　至于柳的崩塌，追根溯源要从二十年前的那场动乱说起。
　　曾听来拜访舒篱未果的内史大人无意中讲起，二十多年前柳也曾经经历过一场政治上的动荡。
　　当时任冢宰的大臣曾直言不讳地指出，太师干政有违历朝惯例，更是把“挟王自重”的矛头直指向舒篱、以及当时还是小司寇的夏垣一干人等。
　　虽然因为那次事件受到牵连而处死、下狱的官员不下百余人，甚至有风传刘麒因此病倒；但最终结果，不过是以死的死、外放的外放，舒篱一党大多左迁，冢宰一派严词警告而告不了了之。
　　虽是如此，那一场风波之后，柳国的上层彻底分化成截然不同的两种意见。
　　以台辅为首的三公、天官等人对此无动于衷，舒篱的太师之位也并为因此而有所动摇。
　　然而另一方面，冢宰一系的官员越发开始百般抵触自舒篱而下的法令，很多人因此受到排挤，辞仙藉告老还乡。不同派系的下级官员各行其是，同样的法令在有些地方成为了一纸空文，而在另一些地方则是被歪曲成了其他内容，以令人费解的方式阳奉阴违。
　　“王的态度呢？”
　　记得我提出这个问题时，内史大人的面容立刻变出一种古怪的神情。
　　“主上……主上自然有自己的想法。”
　　老人慌张地丢下这一句后，便像是火烧屁股般仓皇而逃。
　　——刘王……
　　原来是这样么……
　　某种类似于明悟的喟叹之后，我已然猜到了对方没有说出来但却足以引人深思的态度表现。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反复咀嚼着先前舒篱话中隐藏着的淡淡忧伤，我的心竟也没来由地微微抽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