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丹心化碧

2、第 2 章

　　故乡的花又开了。
　　那年的初夏，天气出人意料的好。
　　阳光明媚而清新，连空气都变得温暖舒畅起来；雨季未到，只有时不时的几场如酥小雨，滋润着万物。这样的气候，自然是最适合百花争艳的了。
　　就在这个城市，就在这个城市的一隅……
　　普普通通的大院，院内是几栋普普通通的居民楼，蓝灰色的外观，经过风吹雨打的洗礼，已经显得陈旧；楼层也都不高，顶多六七层的样子。院子的左半部分被自行车棚占去不少空间，车棚边有个油漆剥落、生了锈的双杠；右半部分立着几竿衣架，看样子是住户自己安置的，上面晾着些衣物，有的干了，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有的还在往下滴水，浸湿了地面。距离晾衣架不远处，有一个圆型的大花坛。
　　正对着花坛的那栋楼，第二层楼的窗口。
　　普普通通的窗口，窗户半开着，依稀能看得到那绣着点点花瓣图案的素色窗帘。窗台上，几盆花或含苞待绽，或朝阳怒放，花的影子在风中轻舞。
　　真的是普普通通的窗口，和这么多住家这么多的窗口比起来，从外观看去，真的是一点也不显眼，想必住在这里的，也一定只是户普普通通的人家。
　　普普通通的窗口里，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房间。
　　房间不大，但是因为屋内并无太多摆设装饰，却也不显得拥挤。一张普普通通的单人床，铺着白梅花图案的床单，洒花图案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摆在床头处。正对着床的是个不大不小的金黄色的衣柜，柜门上印着一簇向日葵。紧挨着床的是张书桌，很古老的那种，像是很多年前买的，大概主人用的精心，并未因时间的关系影响到它忠于职守；桌上又有一台式书架，三格式的，上面密密麻麻然而又是工工整整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古文观止》、《中国古典文学名著鉴赏》、《古汉语探源》、《中国现当代文学》、《世界名著集锦》、《四大名著研究》、《中国文学史》、《女性文学》、《说文解字》……桌上也堆了一些书，似乎是主人从书架上抽下来，还未读完的，其中一本从中翻开，反扣在桌面上，旁边放着一支笔。
　　一阵清风拂过，素色窗帘随风轻扬，窗台上的花送来缕缕芬芳。
　　“吱呀。”
　　门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很年轻的女孩。
　　她个子不高，身材还算匀称，一头齐肩的乌发，扎成一束马尾，安静地垂在脑后；白净的瓜子脸，两颊透着浅浅的粉红。她的眼睛不很大，目光却清澈明净，宛如秋水一般，两道弯弯的秀眉，好似早春的柳叶，很有种古典美。
　　她脸上的表情，坚定，淡泊，却又隐隐藏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她的长相，当然称不上精致，却也清秀淡雅，仿佛水中清荷、山园小梅般，秀而不媚，清而不寒，而且她周身透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再配上她的那条马尾辫，颇给人一种“是真名士自风流”的感觉。只是她的脖子有些短，看上去不够挺拔，走起路来，身子微微前倾，显得背有些驼，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背在她肩上，压得她抬不起肩膀一样……
　　她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么？
　　女孩走到桌边，在椅子上坐下，轻轻地拿起桌上那本翻开的书，一边执笔在手，仔细地翻看着，不时用笔在书上作注，或是写些什么。
　　她脸上的神情，平静，安然，清澈的眼睛里，恬淡如水一般，静静流淌……
　　又一阵风吹过窗前，女孩的头发轻扫她的脸颊，窗台上的花儿，再次毫不吝啬地送来幽芳，嫩绿的叶子也发出沙沙的声音，似乎在向主人说着什么。
　　女孩转过脸去，看着那几盆花，微微地笑了。快乐的光芒在她的双眸中闪烁，那一丝淡淡的忧伤立刻被这光芒所淹没。她的笑容，虽然淡淡的，却温暖而明亮，一如这初夏的阳光……
　　女孩放下书，走到窗前，拿起窗下的一个小喷壶，轻轻地给花沐浴。喷壶里的水，均匀地洒落在花瓣和花叶上，似露珠般闪着碎银一样的光，映着女孩脸上的微笑。
　　温暖而又明亮……
　　墙上，挂着两幅书法，一幅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另一幅则写着“落红非无情，化泥更护花”。两幅字，分别以颜体、柳体写就，笔力苍劲朴厚，清丽流畅，下方的落款是同一个名字：
　　闵湛兮。

　　……

　　L大学，校园。
　　全国知名的高等学府，三三两两的学生，穿梭往来，行色匆匆。
　　文学院的教学楼，四楼公告栏。
　　栏内平日里贴的都是各色海报、公告之类，在大学里，全校范围的广播公告很少见，通知一类的东西，除了在校园网上发布，就多半是以海报形式贴在公告栏内。学生们要经常注意一下公告栏内的动静，以免错过什么要事。
　　今日的公告栏，却被一片大红色所覆盖，像是有什么喜庆事通告。果然，那是一张大大的喜报，题目就是——“考研成果公告”。
　　对了，这一年的研究生入学考试已经落下帷幕，硝烟已散去。研究生入学考试通常都分笔试与面试两大关，通过了笔试的考生，还要过了面试这一关，才能取得深造的机会。公告栏处围了一大群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其中当然是考生居多，也不乏看热闹或是看门道的本科生。
　　“啊！结果出来了！”
　　“好快啊！”
　　“这些都是通过了笔试，再参加面试也通过了的人吧？”
　　“没错，这上面写的都是正式录取了的考生。”
　　“我看看，上半部分是考取外校研究生的名单，下半部分是考取本校的。”
　　“是，今年我们学校的考生可真不简单啊，考研率都创历史新高了！”
　　“哎，你快看哪！看！考上N大中文系的！考上N大的居然也这么多呢！”
　　“太牛啦！N 大的研究生那么难考，居然都能考进去！真不是一般的强！”
　　“啊啊，啊！你再看！那个第一名，啊！真的是她呢！”
　　“闵湛兮喽！文学院的大才女！”
　　“众望所归呀，到底是她，不但考上了，还是第一名！”
　　“强！”

　　……

　　闵湛兮放下手中的喷壶，看着娇嫩的花朵在阳光中绽放，清灵的水滴在花瓣上闪烁，她的心也暖暖的，仿佛自己也可以变成那水滴，在阳光下欢唱。
　　空气中弥漫着花香……
　　“湛兮，你爸呢？”门又被推开，一个女人探进身子，“一会儿的功夫又不见人影了！”
　　“妈，”湛兮回过头来，“爸可能在楼下下棋呢，您找他？”
　　“又去下棋了！菜买回来没有呀，我都等半天了！你看都几点啦？饭还没做呢！”湛兮妈不满地看了眼墙上的钟。
　　“那我去叫爸回来？”湛兮笑了。
　　“好吧，去帮我叫他，这家伙！”
　　湛兮点头一笑，走出门去，身后，还听得见她母亲的絮叨。
　　湛兮妈是个四十多岁的“徐娘”，身材不高，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皮肤很白，年轻时候应当算得上是不折不扣的美人儿，怎奈岁月不饶人，昔日的美丽容光早在时间的打磨下渐渐褪了颜色，原本光洁的脸蛋，现在也爬上了皱纹；以往白嫩的纤纤素手，也被厨房、洗衣粉、肥皂换了一层黑黑的老皮。湛兮每次看到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再看母亲现在的样子，总会感觉心酸。母亲是家里的一把手，无论大事小事都由她说了算，父亲是绝不反对的，甚至是对她言听计从。母亲和父亲是大学同学，都是贫寒人家出身的苦孩子，一直在为生计奔波，就是现在也一样。
　　湛兮下了楼去，院里的居民有的坐在自行车车棚下的阴凉处聊天，有的端了盆在洗衣服，还有的搬把藤椅坐了，手里头忙些杂活儿，或织件小衣物，或绣条手帕之类。距离自行车棚最近的那几个人，在地上铺了一张大报纸，围着吆五喝六地打扑克，总之是兴致勃勃。
　　湛兮径直向自行车棚那边走去，突然有人叫她：“湛兮啊，下来啦？”
　　“刘奶奶！”湛兮笑着向那位带着小孙子坐在家门口的老奶奶打声招呼，“我来找我爸回去的。”
　　“啊，你爸在那边呢，我刚才看见他了。”刘奶奶笑道。
　　“嗯！”湛兮点点头，又朝车棚走去。
　　阳光温柔地洒落大地。
　　“吃！”
　　“还吃呢，老屈，你走错啦！”
　　“啊？什么？！——哎呀！错了错了！不对，我重走！”
　　“老屈，一再说君子不悔棋的可是你。”
　　“老闵，别那么小气嘛！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你看你又来了！都第几次下不为例了？”
　　“哎呀哎呀……”
　　自行车棚下的阴凉角落，一张简陋的棋盘搁在地上，两个老头儿相对蹲着，对着棋盘上的残局指指点点，孩子一般计较着。
　　“爸！”湛兮叫了一声走过去。
　　“啊？啊！是湛兮呀！”
　　湛兮她爸，那个白白胖胖、慈眉善目的老头儿忙站起身来，显然蹲了好久腿都麻了，差点没站稳，湛兮急忙上前扶住。
　　“爸，菜买了吗？妈都等急了！”
　　“啊，买了，买了！”湛兮爸连忙抓起一直放在身边地上的菜篮，里面的青菜尽管放在阴凉地，却也没精打采的，只怕是晒得发蔫了。
　　“爸，你又犯错误了！”湛兮笑着看父亲的表情。
　　“哎呀，哈，哈，你看这……”湛兮爸也一脸无奈的笑，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一下起棋来就停不住，棋瘾大着呢。为了下棋误事，湛兮妈说过他不下几百万遍了，可他还是“屡教屡犯”，用湛兮妈的话说，就叫“不长记性”！
　　“湛兮呀，别不帮你爸呀！”另一个瘦瘦高高、头顶有些微秃的老头也站起身，拍了拍手，笑着说道，“可要告诉你妈，不关你爸的事儿，是我硬拉他陪我杀两盘，结果我连着输了两盘——这下我可不放他走了——”
　　“屈叔，您又‘陷害’我爸了！”湛兮噗嗤地笑出声来。
　　“嘿嘿嘿……”
　　老屈叔是住在湛兮家楼上的邻居，也是湛兮爸十几年的老棋友，全院无人不知的超级棋迷。两人关系好自然毋庸质疑，站一块儿也“般配”！瞧这俩人，一个胖一个瘦，一个矮一个高，外型上就有鲜明对比！以前就有人开玩笑，说老闵和老屈要是穿上长袍马褂说相声去，保管一炮而红！就连湛兮妈和屈婶也信以为真，湛兮小的时候，有一次电视里演相声，她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停电了，自然看不成了，湛兮急得直想哭，她妈妈就逗她，让她找爸爸和屈叔来给她继续演，小湛兮听了，居然当真要去找爸爸和屈叔叔，湛兮妈笑得不行。
　　湛兮父女拎了菜篮回家，湛兮妈的脸赛过包公，“怎么了？买个菜，这么久了才回来！又去下棋了是吧？”
　　“嘿嘿……”湛兮爸红了脸没话说，在他这位夫人面前，他是绝对听话的。
　　“你看看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没心没肺的，我都懒得说你……”湛兮妈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接了菜就要进厨房，湛兮爸急忙上前拦住：“惠娴，你去歇着，我来！”
　　“得啦，还是我去吧！”
　　“不不，你歇着，歇着，今天饭我做，家务我也全包了！”湛兮爸不由分说抢过篮子，“你进屋歇着吧！”
　　“你呀！”
　　湛兮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越发忍俊不禁。唉，妈妈总说爸爸这不好那不好，什么人太老实啦，什么不会巴结领导啦，什么心眼儿太实啦……动不动就训斥一番。其实要她说，她爸简直可以说是全世界最好的丈夫了，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除了下下棋之外再没有其他业余爱好；人又体贴，对妻子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即使被邻居们笑作“妻管严”，也是不愠不恼……唉，妈妈几世修来的福哟，有这么疼自己的丈夫！她还不知足？
　　“爸，我帮你！”湛兮笑着跟进厨房，“我们一起做！”
　　“哎，不用！你也进屋，继续看你的书嘛，千万不能耽误了你学习！”
　　“爸！只不过几分钟，耽误不了的！”湛兮固执地夺下父亲手中的菜。
　　“呵呵！真是好孩子！”湛兮爸打开橱柜，取了锅出来，正要刷锅，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对了，湛兮，考研的结果出来了没有？你的面试，还有……那个英语口试，都过了没有？”
　　“我还不知道呢，应该是出来了，大概就这两天公布吧……”湛兮低了头摘菜。
　　“哦，是这样啊……”湛兮爸点点头，“你妈也一直关心这事呢，她说怕你有压力，不敢问你，要我说呀，考完了就是胜利！只要努力了，管它结果如何呢，反正自己是无愧于心了！”
　　“嗯……”
　　“湛兮，我和你妈都相信你的实力，你一定行的！就算没考上，也——”
　　“你在说什么哪！”湛兮妈出现在门口，“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别老跟孩子说这事儿！不是还没结果呢吗？你着什么急呀！”她走过来，拉着湛兮，“湛兮，别理你爸！”
　　“哦哦！哦！嘿嘿，我……”一遇上妻子这张嘴，湛兮爸就只有干笑的份儿了。
　　“妈，没事。”湛兮笑笑，“我其实也真的没太在意，N大不好考，这我早就知道，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有心理准备的！”
　　“……”湛兮爸妈都不说话了，两人一齐看着自己的女儿，也真是难为孩子了！他们知道，湛兮从小就一直很刻苦，学习成绩很好，高考成绩也不错，按理说报N大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可她们那一年各个省的高考分数都特高，弄得人心惶惶的，湛兮又不敢给自己估分估得太高，为保险起见，志愿还是报了N大，等分数一出来，她的成绩其实完全可以去N大，进L大倒有点可惜了。做父母的扼腕叹息，湛兮却反倒安慰了父母，说L大的中文系也很好，去就去吧，不行的话将来可以考N大的研究生嘛。现在，等成绩的日子里，虽然湛兮嘴上什么也不说，但做父母的岂会不知她心里的压力有多大呢！唉……
　　“湛兮，让妈来吧。”湛兮妈走过来，“你去歇着。”
　　“干吗？妈——”
　　“哎呀，你这孩子，听妈的话！——对了，楼下那花坛的花不是都开了吗，你去看看——”
　　“啊，是……是呀……”湛兮一愣，片刻后，“……好，我去。”
　　湛兮走出厨房，父母相视，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