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episode 4 ...
-
如果还有明天4
Episode 4
玉体天成
手把圆珠笔握了一握,写出一行,只觉得生涩别扭,刷刷划掉。漏水的笔渍沾了小指侧面一片。
小瞳把作文纸迅速地撕掉,揉成一团,塞进褪了色的书包里,才发现包里已塞满了纸团。这是个老生常谈的作文题目,可是她却半个字都写不出来,对于年年拿全镇前五名的学习委员来说,实在太不应该。
病房的长廊外响起了熟悉的跑步声,听那错落无致的声音就知道是妹妹来了。
阿言推开病房跑进来,手里拿着一根融了一半的黄橙橙的冰棍,满头是汗,喘着气说,“姐姐,我放学啦!”说完,狠狠咬了一口冰棍,像是要迅速毁灭证据一样。
小瞳从病床边站起来,笑了笑,手一伸,示意妹妹站到身边,阿言倒是顺从,但脸上却写着不耐烦和无趣。
走到小瞳身边,面无表情地对着躺在病床上插满塑胶输液管子的中年男子,背书一般地念道,“爸爸,快醒来,我们都很想你。”
抬眼看看小瞳,象完成作业的孩子,等待老师批准下课。
小瞳仍旧笑了笑,已是没了脾气。把被子往上掂了掂,掸掸被子上的尘埃,掖掖四处的被角,象举办一个仪式一般,这些动作本是没什么意义,大概是一种习惯。
把作文本塞进书包的时候,小瞳不知道为什么眼睛突然生涩得难受,泪水很莫名其妙地慢慢积到泪腺边缘,她抽抽鼻子,皱皱眉,清清嗓子,拉着妹妹走出了病房。
医院里浓重的福尔马林的味道,让她忍不住咳嗽,和过往护士们熟悉地打招呼,她不知道那些熟悉人的熟络的笑容背后,会不会是一丝嘲讽。
7年前,那场诡异的意外,一根粗厚的钢筋穿过父亲的大脑,命运眷顾了这位老实厚道的年轻人,仅仅残酷地把他变为一个沉默的植物人。
一个月前父亲病情恶化,粥饭全都喂食不入,脉搏也有息弱的迹象,她还记得那晚她找隔壁大叔家借了一个三轮车,和阿婆连夜把父亲送到医院。
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怎么样,那根细细的滴着葡萄糖的胶管维系着父亲的生命,医院的欠费通知道催了一次又一次,小瞳只觉得一阵一阵袭来的心烦。
她还要等着菜市场的晚市去买便宜的蔬菜,她还要每天晚上和阿婆一起到医院给爸爸擦身翻身做按摩,她还要帮阿婆的小卖部看店进货,她要教阿言写生字,她还有写不出来的作文。
阿言吮吸着光秃秃的冰棍,那色素加冰块的味道还是让她回味不已。牵起阿言的手,小瞳走下医院的台阶,回望一眼这医院熟悉的门帘、被南方湿润的空气反复洗刷后破旧的砖瓦和墙,小瞳下意识地握紧了小阿言的手。
很多年很多年以来,阿言都不曾想去理解,姐姐在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暗自下的决心。怪不得她,她那么小,事情在她来不及思考之前以轰然而至。
天边的晚霞总是绚烂得渐欲迷人眼,13岁的小瞳,牵着小7岁的妹妹的小手,一高一矮,2个瘦瘦的身影,走进着醉人的红色晚霞中,歪斜的阳光,把姐妹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台灯的灯光调亮了又弄暗,一明一暗的灯光,只让她觉得眼睛发胀。握紧了圆珠笔,直直地盯着方格簿本上四个作文题目——我的妈妈。
阿言的微酣轻轻地传来,她睡得这么安稳,她还是个孩子。双手趴在书桌上,侧脸看妹妹的眼角眉梢——她们的确不太像,正如街坊邻居一直热衷讨论的那样:
她天生皮肤白皙,继承了有着书卷气的爸爸的特点,眼睛大大的,五官很清落;阿言天生皮肤黝黑,很健康的肤色,柳眉弯弯,眼角细长,一笑起来就是两弯月牙,可爱得很;她不爱说话,像极当年寡言的爸爸;阿言却很淘气,能上树下河,一点都不输过男孩,这样的秉性,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继承来的。
知了一阵一阵地瞎叫,晚风扰动着院子里的树叶沙沙地响。
7年前那强烈对比的画面,总是会在这样平和安静的夜晚肆意地闯入她的脑海,一桢一桢地回放。
那样黑白纠缠的画面,硬生生、霸道、野蛮的性启蒙,让她来不及“哇”地大哭一声,就被揪入了一个年幼的她无法判别的现实里。
爸爸脑部受伤的半年后,妈妈突然回到小镇上,殿着大肚子,微笑着说,小瞳,妈妈给你添个小弟弟,陪你玩,好不好?
那个时期的印象,持续却又模糊,小瞳只依稀记得,外婆几乎天天以泪洗面,邻居们古怪的眼神,和病榻上,再也不会说话的爸爸,永远合不上的嘴。
妈妈仍是美的,那是小瞳的童年记忆里一直延续的印记,如同胎记般牢刻在她的脑海里。
不管是衣着朴素,还是浓妆艳抹;不管是体态瘦弱,还是殿着大肚子时的迟缓;这个女人,总是仪态万千地站在她面前,温暖地微笑着,说着以至于后来的小瞳都无法分辨真假的话语。
妈妈没有带来小弟弟,而是留下了一个黝黑的小女婴,女婴很健康,一生下来就号啕大哭,大人小孩都松了口气。
妈妈说,小瞳,你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所以叫小瞳;她有一张小巧的嘴,就叫阿言吧,阿言阿言,小瞳,你觉得妹妹的名字,好听么?
小瞳仍清晰地记得,躺在病床上,有如大病初愈一般脸色苍白的妈妈,缓缓地说着。
每个细枝末节她都记得,裹在白色被单里皱粑粑、黏糊糊的小人儿,那么神奇,那么小,在冲着她笑。
………………………………………………………………………………
咖啡的香气很浓郁,至少让少眠的人觉得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释放了;
店里挂着颜色浓郁的法国电影海报,和奥黛丽赫本狡黠又天真的黑白老照片,似是为了突显主人的独特品位和情调;只不过处处用心的收藏品和显摆的装饰,却显得过于匠气,这样的咖啡馆,随处可见,不足为叹,是这个繁荣的首都日益膨胀的城市表情罢了。
我挑了个窗户的位置坐下,点了杯咖啡,摸出了烟,烟盒打开到一半,手不由自主地停住,犹豫片刻,还是把烟塞回了包里,叫来了服务员,把咖啡换成了富含维生素c的橙汁。
抬头望向窗外,就看到了他,穿着休闲的外套,利落的头发,细碎的阳光洒在他的肩上,他大概也看到了窗内的我,很和谐地一笑,和他身后的阳光融成温暖的一幕。
那恬淡安适的笑容,大概只有经历过生活的刀子,慢慢卷刃,或是激烈或是锋利或是敏感脆弱,才能那么不经意地泄露出来,不着痕迹吧。
他点了一杯冰水,熟稔的动作,燃起了一根□□,其实他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象个大孩子,当年小瞳看着他,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如同简单的小幸福般。
“从哪里说起比较好呢,”他倒是自己兀自地笑出来了,只是点烟的熟稔和谈起话时眼神中自然流露的气息,才一下子暴露了他的年龄。
“还是,从那个时候说起吧……”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蛋白的颗粒烟雾阻隔在我们面前。
“那个年纪,7岁吧,刚上小学的孩子,什么都不懂,皮的很……”
………………………………………………………………………………………………
那个时期的小孩子,总是很快乐的吧,才七岁呢,放学了就跑去操场乱玩,打弹弓,也不知道瞎乐个什么劲,大概在那光秃秃的,一跑就红尘四起的土操场上跑个两圈,就已经能乐得大汗淋漓了。
那天还是象往常一样,归心似箭的小彰飞奔回爷爷家,枝桠地推开伙房蓝色的大门,如同往日一样大喊着:阿公,我回来啦。
安静的回声,黑洞洞的屋子,冷冷的炉灶,院落外头,奶奶圈养的鸡鸭咯咯地乱叫着,让大夏天里满头大汗的彰打了个冷颤。
每天,爸爸的三兄妹,都会回爷爷家吃饭后才回家,这是多年约定俗成的习惯,自从爸爸当上场部支队的队长后,爸爸回家的时候就越来越不准时了,他似乎有了越来越多处理不完的事情,眉头也越皱越紧,前两周,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伙人,嚷着说什么地啊钱啊的事情,小彰当时都吓坏了,躲在爷爷的身后直打哆嗦,爷爷宽厚而满是老茧的手,揽着他小小的肩,威严地看着这一切。
跑出伙房,彰冲向隔壁;村里房子,都是早年自己爷爷奶奶到场部来开荒时自己盖的,两个屋子连在一起,左边是吃饭的伙房,右边是客厅和房间,房子连在一块,后院还可以凿井打水,圈养些鸡鸭和杨桃树;在这南方湿热的小镇,家家户户均是如此。
撞开房门,小彰晃了一下才站稳,走近大床,2岁的小堂弟在安稳地睡着,吮着大拇指。
再走近后院,小彰吓了一跳,奶奶坐在矮脚板凳上,一边看着院落,一边抽泣着,用手背抹着眼泪。
“阿婆……”小彰走过去,书包还挂在双肩。
奶奶深抽了一把鼻子,把小彰揽在怀里,无语落泪。
小彰不敢动弹,只让奶奶搂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已大黑,门被推开,在这死沉的空气中终于添加了一点让人活过来的氧气。
爷爷走进来,投下长长的高大身影,“阿公……”挣脱开奶奶的手臂,小彰冲进爷爷的怀中。
爷爷唔了一声,牵起小彰的手,奶奶是是在抹眼泪,小堂弟醒来翻身,像是冥冥中预示到什么似的,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爷爷握紧了小彰的手,坚定地说了句:走吧,阿彰,我们去看爸爸。
苍老的声音,在黑暗中徐徐蔓延开来,却似一张无形的网,无可名状的力量,充溢着小小的彰的胸膛中。
…………………………………………………………………………
爸爸终于睁开了眼睛,艰难地,这是小彰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画面,他张开了嘴,拼命地想说话,却有一股稀白的液体从他嘴角流出,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
只有爷爷,依旧坚定地握紧的手,在众人的惊恐、低泣、慌乱中,惟有那双硬硬的手,传来温暖的力量。
很多年后,小彰才明白,刚正不阿的父亲,在饭桌上被恶意的村民下毒,起因不过是父亲严惩了私砍林木倒卖的一伙人。
因为抢救及时,父亲保住了性命,开始了长期的瘫痪治疗。
小彰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地上学放学,只是不再舍得放学后买根冰棍,或是七彩的弹珠。
调皮的孩子,给他乱糟糟的外号也多了。
“傻瓜的儿子,傻瓜的儿子……”那些嬉笑着还拖着鼻涕的孩子,结队地冲他乱嚷嚷。
站在校门口,小彰恼火地抓起地上的石子朝嬉笑的家伙砸去。
孩子们大笑着四散跑去,只留下他,背着大大的书包,站在小学破旧的校门前,不知道该去哪里,傻傻地站着,像个小姑娘似地,抽起了鼻子。
那熟悉地、长长的高大的背影,又再笼罩了他,抬起头,就看到身材魁梧的爷爷,满是风霜的脸上,却是坚毅的表情,禁闭的紫色双唇,话语不多,但小彰却很爱听。
“阿彰啊,要像个男子汉。”爷爷缓缓地说着,牵起他的手。
那一定是个晚霞漫天的傍晚,已经偃旗息鼓的小学外,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两个背影,一定被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