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土赋》倾天

19、第 19 章

　　很多年以后，重楼仍觉得那个和飞蓬一同豪饮的夜晚似真似幻，记不分明。
　　似真，因飞蓬喝醉后对他说的话一字一句都极清晰；似幻，却是那些话在往日说来他绝不可能听进分毫。然而两人就那样对饮，多数时间都是飞蓬在说话，他只默默地听着，最后飞蓬终于醉倒在桌上。
　　醉倒了的飞蓬仍然没有沉默下来，他一直絮絮叨叨着，似乎这些话在他心里藏了很久，只有在醉了的时候，才能开口说出来。那些零碎字句，重楼居然也还记得。

　　“红毛……下一世如果我还转世成凡人，你就别去找我了……”
　　听了这句话，重楼并没有发火。他只不过哼了一句：“由不得你！”飞蓬当真是醉了，闭着眼睛又灌了杯酒，才道：“……雪见，可能没有下一世了……”

　　“活得太久有什么好……”
　　“如果下一世我又是飞蓬了……你再来找我喝酒打架吧……”
　　“小葵……要等我死了，她才会走吧……”
　　“红毛，你肯定没喝过孟婆汤……”
　　“徐大哥……他太累了……”
　　“下辈子就不是我了……不是景天……也不是飞蓬……”
　　“尽情地去喜欢什么人……没有责任……道义……”
　　“一碗孟婆汤下去，人就没，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就是别人了……”
　　“下辈子做个自己……跟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都没有牵扯……”
　　“……世间再没有跟自己有关系的人……多可怕……”
　　“不认识你，不认识这辈子的任何一个人……”

　　看着飞蓬伏在桌上口齿不清地自言自语，重楼在漫长的一生中，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彻骨的寂寞与寒冷。
　　不管是飞蓬还是景天，他们心里都有一个自己看不见、触不到，也进不去的世界。
　　紫萱心里也有一个世界。
　　那么，经历了几次轮回、喝过好几碗孟婆汤、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人的徐长卿，心里肯定也有这样一个世界，一个连紫萱也进不去的世界。

　　重楼自己的世界，从来都是空旷的。
　　数十年前，还没有夜夜去蜀山听琴时，是靠什么消磨时间的？数百年前，还没有去寻飞蓬的转世时，是靠什么消磨时间的？数千年前，还未识得飞蓬之前，又是靠什么消磨无穷岁月？
　　那本琴谱揣在怀里，重楼始终没有翻开来看。

　　重楼最后一次去看景天的时候，一时没有认出来他的模样。
　　不过是知天命之年，却已须发花白的景天看着重楼眼中清清楚楚的震惊与难过，笑着对他说：“红毛，谢谢你还来看我。”
　　重楼默然。
　　只要动动手指，他就能留住飞蓬。但是飞蓬早已明明白白地说，不愿意就这样留在人间。
　　“我要走了，你该为我高兴才对。”
　　“……”
　　“红毛，对不起……我走了以后，你就更寂寞了吧……可我也累了，不能再陪你了。”
　　“……哼！姓徐的也不来看你？”
　　景天听了，笑起来，似乎又带了点年轻时的影子，道：“你还记得徐大哥……他不是不想来看我，他只是害怕……算了，说了你也不懂。”说着，打了个呵欠，“红毛，我真的要走了，再见啦！”
　　“……走好，景—天—”
　　这是重楼第一次这样叫景天的名字，一字一顿的，似乎很不习惯。
　　景天听了又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更深刻了，然后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飞蓬走了。
　　重楼没有原本以为的愤怒，他更觉得自己其实在等待着景天离世的时刻，似乎有什么一直压在心里，随着飞蓬的离世而烟消云散。
　　这个世间，终于与魔尊重楼再无一丝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