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土赋》倾天

14、第 14 章

　　“啪！”
　　重楼手中的酒杯应声而碎。淋漓的酒水还未及泼出，已被掌心腾起的热力蒸干。重楼转头死死盯着景天，景天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只好赔笑道：“红毛你别误会，只是你身上有徐大哥的味道……”见重楼目光稍微缓和但带着疑问的样子，又笑道：“就是这股幽香啦，你刚刚一进来，我就知道你去见过徐大哥了。”
　　重楼带着一脸困惑的神情，慢慢眨了两下眼睛，似乎没有弄清景天的意思，道：“……不是水灵的香气吗？”
　　“原来你一直都这么以为啊？”景天原本忍笑的表情突然转变成了一副小孩子献宝般的得意神情，“嘿嘿，当初我也以为是紫萱姐身上的香气，后来才发现是徐大哥身上的。紫萱姐说徐大哥年幼修道略有小成后就这样了，不过他自己从来都不提。”
　　眼看重楼有些呆愣，景天心中暗笑，自顾自倒了杯酒喝了，才又笑道：“哈哈，而且你都没发觉徐大哥的发色和眼睛也异于常人吗？普通人哪会生着这样的头发眼睛，也是由那时开始变的。”景天说得兴起，干脆把一条腿跷到椅子上，又喝了口酒润润嗓子，见重楼仍是一副木木呆呆的样子，便伸手取了个杯子斟上酒放在重楼面前，道：“红毛，别发呆了，来喝一杯。我说你也不要再为难徐大哥了，他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又是那么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子，只怕在蜀山上连个说句话的人都没有……”
　　重楼动作僵硬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似是下了什么决心般，执杯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半晌，终于落在桌上，“先走了！”红光一闪过后，人影已消失无踪。
　　“哎红毛！……”景天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无力地摇了摇头，自斟自饮起来，一边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希望重楼的古怪表现是一个转机，能让徐大哥真正放下过去的转机。

　　有很多事，重楼一直都以为自己明察秋毫，现在却发现错得离谱。
　　譬如紫萱。譬如……徐长卿。
　　他从来都觉得紫萱遇人不淑，却根本没有想过这段情缘到底是谁“遇”到了谁。二十载风霜，徐长卿的面貌没有丝毫变化，可那一身的英华几乎褪尽，像被磨没了光彩的宝石。
　　飞蓬确实了解姓徐的，“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形容太过精准，以至于重楼无法自控地想起了徐长卿永远云雾氤氲的眼睛。
　　重楼现在明白为什么他宁愿那双眼睛怒目以对，却看不得那满眼的烟气朦胧。那双美丽眼睛越安静，越平和，越淡然，重楼就越觉得那眼里含着许多无法言说的盈盈泪光。
　　可是姓徐的从不肯在人前作哀戚之态。无情岁月带不走他的风华，他一直都是稳重威严的蜀山掌门，可是那风华终于也渐渐湮灭，只余下苦苦支撑，长夜叹息。
　　那滴在睡梦中流下的泪珠，如果不是被自己看见，是不是也会被掩在黑夜里，永远见不了天日？泪珠其实是冰冷的，可是滴在掌心里，滚烫得几乎要灼伤自己的手。
　　魔族只有幼年时期才会做梦，重楼早已忘记了做梦的感觉，但一想起徐长卿的梦魇，竟然暗暗生怖。修仙者重修心，修为越深，越少心魔，越少梦境。像这般萦绕多年不散的梦魇，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修道者身上。
　　也许是身体里流淌着凶戾刚烈的蚩尤血脉，重楼宁愿明明白白的伤，实实在在的痛，流热烫的血，也不愿受这般似永不能摆脱的纠缠。

　　重楼决定再去看看徐长卿。
　　徐长卿虽在昏睡中，面上仍旧是平静到漠然的神情，只是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呼吸声已经舒缓下来，却不是正常的轻柔，而是微不可察的细弱。重楼一时有些着慌，略想了想，便在徐长卿榻边落座，伸手解开了徐长卿的衣裳。
　　白晳的胸膛上，前次留下的鲜红色火焰印记已经褪去，只余一个淡淡的淤痕，淤痕下有青色的脉络如蛛网般向外扩散。
　　盯着徐长卿胸口上那诡异的如同绞杀烈火的水脉一般的纹路，重楼面色不豫，手掌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水灵早已缠绵入骨。
　　徐长卿身为火系之人，每动灵力，必受水灵反噬。如今惟有将体内水灵仙力全部除尽，方能保安健无忧。
　　身为魔界至尊，这世间重楼力所不及的事情很少很少。然而现在，重楼却犹豫了。
　　以徐长卿的才智修为，他怎会不知晓水火不容的道理？这一身水灵仙力已在他体内盘桓了二十年……锁妖塔下低哑沉重的琴语，重楼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才真正听懂。
　　世间仅余的紫萱的痕迹，也就只有锁妖塔和这水灵的气息了——不对！女娲的血脉不可能断绝，紫萱一定留有后人……而姓徐的显然蒙在鼓里，否则绝不会多年不闻不问，反倒这般折磨自己……重楼胸口微微一窒，随即有了决定。
　　温热手掌覆在徐长卿心脉处，掌下隐隐红光亮起，收回手后，青色脉络已消去，火焰印记重又恢复鲜红色，似是较之以前还长大了一些。
　　单薄胸膛下的跳动感觉还残留在掌心，重楼随手拭去徐长卿额上的冷汗，忽然动作顿住，匆忙由榻边站起，退开了几步。见徐长卿毫无反应，重楼目光沉沉，终于转身离去，宽大斗篷卷起一阵风。案上的烛火在风中摇曳了几下，终于熄灭。

　　徐长卿自榻上起身，有些惊惶地掩住衣襟。月光透进窗棂，映得徐长卿的眼中也有两轮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