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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星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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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娘让我住的屋子朝北,空气中飘着潮气,镂空的门和窗雕刻了几朵饱满的荷花,挂着浅红色罗帐的床前,架着个娟秀的屏风,图案很雅致,清明上河图。屋外绛红色门框右边墙上勾了块牌子,“志鸣阁”。
志与“稚”谐音,想来是训练雏妓的地方。
这名字,起的真够叫人浮想联翩的……
据说五年前还是红牌的春花姑娘,此时仍旧处于瞠目咋舌的状态,手上的金葵扇微微摆晃出好看的小弧度,鲜红的唇在自言自语的蠕动些什么。
我觉得累了,便把脚从桌子上放了下来,踏地的刹那,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去跟喜娘说声,这个妹妹我收了调教吧。”
酥香软骨的声音,小红赶紧应声跑了出去。
我侧过声,惊艳。
如果说我师父是朵娇艳的牡丹,那眼前的女子便是株圣洁的水仙。
红黎的倔强、执着,犹如飞蛾扑火般,性子里的刚烈不屈强硬的对比着她雍容大方的美丽。
而星晴则完全不同,她高贵、素雅,私底下永远是一身白色的长纱,长而宽大的衣服下摆几乎沾地,上面锈着鲜翠凝绿的青竹,苍劲有力。
初见她的时候,我惊为天人。
甚至悲哀的认可春花先前对我的部分污蔑,没气质……没身段……
鹊声楼的第一块牌子,名副其实。
我不明白她收了我是做什么,但显然这个头牌姐姐的话比春花那块过期红牌来的有分量的多,除了她偶尔的应酬,空下来的时间,不分白天黑夜,我都喜欢窝在星晴朝南的纳兰阁,让秋日干洁的日光罩满整个身体。
这个时候,我统称为私底下。
她不与我多话,所谓的调教不过我是换个地方小憩,她优美的琴音前多了个聆听者。
星晴极爱做两件事。
一就是弹琴,二则是发呆。
静静的立在窗口,向远处眺望,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直到天际的绯红洒满了她整个白皙的肩。
无形中,她将我纳在她庞大而美丽的羽翼下,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白吃白喝的食客,而非一个被小坏蛋拐卖进青楼的弱质女流。
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她停下了在琴弦上拨动的纤指,秋波盈盈的吊梢眼稍抬,望的我心猿意马。
“我喜欢你的野蛮。”丰满的唇微张,星晴微笑,璀璨如星子的黑色瞳孔。
我不由与她相视一笑。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左手握着狼毫,在星晴微微讶异的目光下,我写下一行工整的小楷。
我平时就爱看书,任由思绪如天马行空般的不着边际,加上门主从来不让我有机会碰触任何武功秘籍,师父也不愿教授我武艺,龙门里十余年枯燥漫长的生涯,我只能挖空心思来过。
会弹琴吗?星晴素白的衣袖扬起,抬指指向放至窗边的涟月琴,喜娘老喜欢挂嘴边,那琴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容亲王馈赠星晴的定情之物。
我点头,走了过去。
“不过,可没你弹的好哦。”轻撩琴弦,星晴平时爱弹《清平乐》,我嫌太悲凉了些,胡乱的拨弄了首欢快的民间小调《采莲》。
星晴走到我的身后,略显冰凉的手指轻抚我额头的碎发,以及,那弯月形的伤疤。
相似的情景小时候也有过,只不过,身后的人换成了清冷。
嫉妒别人习得一身好武艺的我,时常借以纠缠清冷。他总是和煦的笑笑,墨绿色的眼睛里写满了智慧的光华。他会教我同时用左右两只手写字,拿不同的乐器给我演绎各种地方的小令,他还会跳舞,侏儒的身型丝毫不影响他完美的身材比例,扭着脖子微微摆胯,他告诉我这是西域一带流行的“酒舞”,五分醉态五分娇嗔,迷离的神态配以妖娆的体姿,引得我一声声惊叹。
现在才惊觉,原来我脑袋里那些个奇形怪状、光怪陆离的想法都是清冷一手灌输的。
“在想什么?”星晴清幽的声音穿透琴弦,我指下一怔,音止。
只得苦涩笑笑,“我想家了。”
纳兰阁的珠帘不常有人掀,一旦掀了,便表示有贵客光顾。
搭着红帕子的手微微拨开了金色的珠帘,喜娘探出头,朝我们所站的地方望去。
“三公子来看望姑娘你了。”
只消一句,星晴的手倏的移开了我的额头。
私底下的星晴,立即成了鹊声楼的台柱,放浪而妩媚。
三公子应该就是三皇子,薛琪,刚被立为太子。
噪舌的小红说,容亲王时常和太子在楼里起口角,为博红颜一笑,甚至不惜争相买下整个鹊声楼。
奇怪的是,喜娘不肯,再多的黄金,也未曾动摇。
星晴也不肯,不肯跟了其中任何一个人从良。
“你在这里等我。”
星晴换好了衣服,上好妆,回头嘱咐我道。
“那我再玩会琴。”
还是头一次,星晴把我独自一个人留在了纳兰阁。
看来她真的把我当成了朋友,我开心的想。
顺着她离开的紫色背影,一个人倚靠在门口,寂寥的摇着手中的金葵扇。
“我收回我先前的话,秋月。”
“是恋月。”我推开琴,起身,并不欢迎她贸然闯入星晴的屋子。
“还有,你身上的脂粉味太刺鼻了。”
我拧着眉,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春花扬起扇子轻拍肩膀,风骚的眼里意外闪过一阵苍凉。
“呵,我本来以为只有男人会这样,偏好这种外表清高骨子里犯贱的货色……”
“你闭嘴!”我霍的大步朝她逼近,“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自甘堕落吗?”
那把金色的扇子黯淡了下来,春花将它收至身后,她的唇,微微颤动着。
“是,我比她更下贱……秋,不,恋月,你的琴弹的不错。”
春花拂袖而去,婀娜的身姿,体态丰腴,手上的那抹金色,如日落的余辉。
“奇怪,也不是很丑啊,怎么没人要?”
回过身,看见喜娘撂起珠帘,笑的几分诡异。
她会武功,我的直觉,这样无声无息的身法。
“容亲王是我楼里的常客,春花那扇子,便是五年前他送的,不过,自星晴来了我楼里以后,王爷是再也没有掀过她吟秋阁的牌子了。”
秋,秋月,吟秋阁,花般灿烂的春楼女子,为何惟惟青睐于这么个萧条的字眼?
“风流倜傥的容亲王,一出宫门,都管他叫‘知秋公子’,月姑娘琴艺如此出色,不妨随我一同出去会会?三公子一来,王爷定不会落于人后。”
“没兴趣。”我冷硬的拒绝,一时之间,我好象读懂了春花方才眼底的那抹苍凉。
一叶知秋。
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
没兴趣去观摩两个无聊男人的争风吃醋,我始终记得星晴每次归来后疲惫的神情。
来到星晴酱紫色的檀木梳妆台前,端望着,镜中的女子,额头微卷的刘海,眉心的月形标记暗红,不知何时变得挺立的鼻梁,小巧的嘴,还有……瘦削尖细的下巴。
原来离开龙门两个多月,我瘦了,居然瘦了那么多。
鹊声楼的伙食不错,我待了已逾月,学会了装疯卖傻,学会了粗声粗气,通过星晴也渐渐掌握了如何梳理和打扮……可,还是瘦了。
我想家。
想念龙门死气沉沉的各种门规戒律,想念门主刻板古怪的坏脾气,想念清冷温暖的怀,想念流冶柔软的指尖,甚至,想念红黎傲慢伤人的疏远。
失落的垂下手臂,目光滑下,星晴被关在抽屉外面的白色衣角。
难得她也会匆忙。
笑笑,我拉开抽屉,将衣角拉平,端正的叠放进去,手指意外的触到一件冷硬冰凉的物体。
抽出,一块方正的牌子。
上面烫金的三个字:龙门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