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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从出走到被阿卵他爹押回去,也不过就是七八天工夫。老吴头想,阿卵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爹是怎么找到他们的。无论如何,阿卵的梦穿过荷花村狭窄的弄堂飞了出去,懵懵懂懂的看着这个原本以为熟悉的世界。
      回来之后,阿卵被他爹押着一家一家的道歉,总算是把这件影响恶劣的丑事儿掩了过去。可没多久老爹却发现儿子魂飞了,这个小村子关不住了。
      大队书记抽了一夜的烟,对老婆说,给儿子找个对象吧。
      那时还没有晚婚晚育的说法,可不知怎么的荷花村民结婚都挺晚,阿卵只有二十岁,实在早了点。
      跟阿卵提起来的时候阿卵生气了,板着脸气冲冲的跑去学校找老吴头。老吴头愣了一下,咧了咧嘴,笑道,娶媳妇有什么不好?你爹肯定给你寻个极漂亮的。
      阿卵一跺脚,却半天没反驳。老吴头说得也不错,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不高兴呢。
      老吴头其实是明白的,只是无法决定要不要说破。老吴头从来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水灵灵的大姑娘自然不错,可清清爽爽的小伙子他更喜欢。那时候同|性|恋还没从变态心理学里挑出去,他偷偷找来少得可怜的翻译文献,越看越心惊。后来老爹不堪受辱,自己吊死在房梁上,老吴头看着自己老爹青紫肿胀的脸,满心都是冰冷的。
      老吴头从老爹死不瞑目的脸上,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人类总是排外的。这只是本能,说不上什么对或错。说白了其实谁都没有罪,但是孽就摆在那里。

      遇见阿卵,老吴头也不知是福是祸。

      阿卵到底是自己想明白的。究竟是怎么弄懂的,老吴头也不知道,估计就是阿卵自己也不一定明白,只晓得忽然懂得的那一天,满山风雨。
      阿卵退缩了。
      老吴头知道他没有错,但是心底还是极不是滋味。两个沉默的青年并肩站在运河边上,随手捡起碎瓦片打水漂,看那些灰乎乎的东西在水面上挣扎,最终无一例外的沉入水里。
      夜色降临。始终没有勇气说话的老吴头双手插|进旧军装的衣袋,仰着脸数早来的星星。阿卵忽然一头撞上他,冰冷的嘴唇狠狠磕在老吴头颌角,沾染他半脸湿冷。
      阿卵匆匆跑远。老吴头呆呆的站在运河边上数晚归的麻雀,夜色从头顶泼下,一身冰凉。
      卿卿。卿卿。

      老吴头在攥在手里最后一块碎瓦片上用尖锐的玻璃碴子划了两个字。卿卿。
      这片碎瓦终究也没能落进水里,老吴头把它埋在运河边湿软的泥土里,好像这样它就能生根发芽,来年秋天长出满树的卿卿。

      七六年,阿卵结了婚,对象是村长的小女儿。七七年,恢复高考,阿卵拼了大半年的命,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攻读考古学,导师就是当年老吴头给他引见过的那位学者。八零年,三星堆发掘,阿卵作为助手亲眼目睹了一个奇迹从地底再现。
      八三年,阿卵第一个孩子出生。同年,老吴头结婚,对象是同村的一个小寡妇,带着一个六岁的儿子。
      八五年,阿卵带着一家老小北上,在首都安了家。上火车那一天中午老吴头在儿子一直没能拿来给他签字的作业本里发现一张字条,上面是不怎么好看的笔迹,写着,小吴,我在老屋后面等你。没有落款。
      可老吴头知道那是谁。
      此时老吴头刚从上海回来,一身疲惫。他甚至没问儿子这张字条是那家伙何时给他的,呆立片刻忽然扔下行李跑到大队书记老屋后面那个被绿篱掩盖的缺口,果然一个人影也没见到。阿卵的火车是上午十点半。老吴头失了魂一样在后院晃了好几圈,在那爬满绿藤的窗台上看到一块碎瓦,上面刻着两个字,卿卿。
      翻过碎瓦,背面新添上三个字,不怎么好看,糊涂鬼。
      老吴头的大名叫吴大贵,俗气得总被阿卵嘲笑。
      吴地方言,吴大贵跟糊涂鬼同音。

      老吴头总想,落叶归根,无论走多远走多久,那家伙总是要回来的。他的根在这里。
      在荷花村。

      七八年改革开放,老吴头的小学跟市里的第一小学合并,他被安排去做了暖瓶厂的后勤。八五年,老吴头已经做上后勤部主任,手里不多不少也有几个人。这一年妻子被查出患了肝癌晚期,老吴头把她送去上海求医,可还是晚了,妻子从发现得病到去世不过一个半月。八岁的儿子睁着大眼睛茫然的看着他,老吴头心底一软,抱着孩子小小的身子痛哭出声。
      这是阿卵北上那一天发生的事情。老吴头刚回到荷花村,阿卵刚离开荷花村。
      老吴头把妻子的骨灰盒送进安息堂,供上两柱清香。他与这个女人不过各取所需,一个想找个依靠,一个想找个掩体。但无论如何老吴头是感谢她的,毕竟是她给了他一个家。

      大队书记一家北上之前,把老屋子交给了老吴头来打理。这大概不是阿卵的主意,但是老吴头欣然接受。他想自己已经没什么牵挂,唯一要操心的就只是如何把儿子拉拔长大。

      如今,儿子也已经三十好几,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儿子好几次叫老吴头一起搬去北京住,他没同意,只叫孩子每年带儿媳和孙子回家看看他。荷花村虽然破败,可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
      可是如今,荷花村就要消失了。

      村里干部伤脑筋得很,老吴头的固执整个村子都知道,任他们磨破了嘴皮子也没用。老吴头从来不和谁起冲突,但就是不听劝。屋子里住着人,总不能硬拆。这事儿甚至上了晚报,老吴头算是出了名,人家都叫他最牛钉子户。
      老吴头住在老屋里,不闻不问。
      村委会干部出了个招,把老吴头的儿子从北京叫回来劝劝他爹。原本那孩子就一直想把老爹接去北京住,这下正好。那干部的公公咳嗽一声,默默的抽烟,再没说什么。
      不久老吴头儿子回来了,一家三口磨着老爷子搬家。老吴头却是铁了心要做这个钉子户了,说什么也不听,最后淡淡的说了一句话,你们要拆这房子也行,把我一道埋了吧。
      儿子儿媳再不敢说话,只有还不大懂事的小孙子攥着爷爷的手指头咯咯笑。老吴头抱住孙子小小的身子,也笑了。

      儿子一家磨了几天始终不见效,也渐渐生气。老爷子有脾气到没什么,可不能不讲理,儿子板起脸,跟老爹长谈一番。老吴头从头到尾也没说几句,只是脸上露出淡淡的疲惫神色。末了叹了口气,闭了眼睛,说,你们回去吧,我再想想。
      儿媳跟孙子住不惯阴湿的老房子,住在市里的酒店,不过几分钟的车程。可是偏偏在要紧关头车子就是进不了村,儿子在横七竖八的车辆中跑了很久,终于找到了老吴头。
      这些日子正好遇上台风天,天天大风大雨的。老屋子本来就属危房,被这少见的风雨捶打了大半夜,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塌。
      老吴头半梦半醒间觉得身上一沉,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被砖石砸去了另一个世界。
      儿子在睡着老吴头的担架前跪下,一时之间哭都哭不出来。

      荷花村的钉子户就这么消失在台风夜里。老吴头的骨灰盒没进墓地,而是放进了安息堂,旁边那格就是他死去二十多年的妻子。

      过了几天北京来了一家人,把一个骨灰盒放进了荷花村前人安眠的安息堂。小小的灵牌上写着名字,叫做杨厚载。这家人与安息堂的守灵人交涉了很久,终于叫他答应把灵位换一换,挨着一个叫吴大贵的人。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红着眼却始终没哭,对着两个并排在一起的骨灰盒叹了口气,指了指杨厚载另一边的空位,对子女说,这是我的位置,你们要记得。
      落叶总是要归根的。

      守灵人是个八十来岁的老头子,爱抽烟,在缭绕的青烟里断断续续的咳嗽,用毛巾擦净了两个格间的玻璃。
      他也是荷花村人,是看着这两个男人从小小子长成老小子的。
      几十年的时光过去,依然能够想起当年运河边上,两个孩子那青涩而鲁莽的一吻。

      “爸!你怎么还来守灵?多大年纪了还不肯歇着。”村委会干部匆匆进来,略带不满道,“听说今天送来了个大人物,北京来的考古学家?”
      “咳,不是什么大人物,”老头子吸了口烟,长长的吐出来,缓缓转过视线,“不过是个傻小子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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