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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荷花村实在是个尴尬的地方,明明离市中心那么近,可偏偏就是一副农村的样子,高高低低宽宽窄窄的房子没有一点规矩,横七竖八的挤在一起,那是许多代人留下的痕迹。政|府好几年前就商讨着要把这一片地规划成商业中心,一套程序走过一遍,已经五六年过去,终于真正下达文件了。
      荷花村的居民都开心得很,这地方四面高架,只留中心小小一片村子,一天到晚都吵得很,来去也不方便。拆迁之后不仅能分得相同面积的经济适用房,而且还有若干补偿,整个市里的拆迁政策就属这里最好。村里人,尤其是年轻人都开心得很,谁不想从低矮民房搬进宽敞社区呢。
      只有那个老吴头,一直不开心。
      老吴头六十好几,原本是暖瓶厂的,做了三十几年后勤部主任。厂子五六年前倒了,正赶上老吴头退休,索性他运气好,退休金没受多少影响,一个月千把块钱的,一个老头子也是够用了。
      老吴头老伴过世二十几年,只得一个儿子还在外省工作,多少年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老人家很会过日子,早上打打太极,晚上跟同村的老头下下棋,每天必定要到运河边上走一圈儿,捡几片碎瓦打水漂。这几年运河边上好好的修整过,漂亮得仿佛小花园,可是碎瓦是再也找不见了。老吴头打不了水漂,一气之下好几天没去,捱了一个礼拜终于熬不住,提溜着小鸟笼又晃悠过去,对着波光粼粼的运河水发了半天呆。

      老吴头对荷花村似乎有特殊的感情,自从晓得村子有可能拆迁之后就一直闷闷不乐。村子里其他老人奇怪得很,老吴头不是本地人,四十来年前文|革那会儿搬来的。那时候老吴头还不是老吴头,二十来岁的年纪上最是飞扬,即使在那样压抑的环境下也掩不住的精彩。老吴头祖上成分不好,老爹是走船的,正经有些家产,据说在苏州还有一桩不小的宅子。老吴头到荷花村的时候自然早就败落,苏州的宅子一把火就给烧了个精光,他来此地接受改造那会儿,印着红五星的背包里只有两件旧衬衫,连个军用水壶都没有。
      老吴头从小念的是洋学堂,又一直生活在上海那样的大地方,思想比本地人开放些。好在他性子不坏,也明理,从不跟人起冲突,倒也挺得长辈欢心。他从小没娘,爹就死在文|革里,却不见他有多少愤世嫉俗。那时候的人说得好听些是单纯,说白了就是傻,还以为这小子真的一心向党与资产阶级划清界线来着,谁想他其实只是知道争不过,就干脆接受得了,少受些罪。
      即使是这样,当年老吴头也曾被红|卫|兵扣上牌子满大街游行过好几次,被水芹叶子扔了一脸。
      村人究竟是温善的。老实说江南文|革闹得不厉害,大都也就是走走样子,别看游街的时候多么慷慨激扬,可平时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老吴头受过委屈,可也得过援手,对荷花村还是喜欢的。
      年轻人性子活,老吴头过来没多久就跟村上的年轻人混熟了,日子也渐渐好过起来。那时大队书记是个了不得的角色,连着一家人都与有荣焉。大队书记的儿子跟老吴头差不多年岁,也不嫌弃他出身不好,跟他很合得来。那时候常常看见两个年轻人一起村头村尾的跑,帮这家除除草那家喂喂鸡,村子里就没有不喜欢这两个孩子的。
      大队书记只有这一个宝贝儿子,按着当地习惯取个小名叫阿卵,吴地方言就是男人那物件的俗称,实在很难听。阿卵上学只念到初二就不念了,那时候天天叫着打倒臭老九,谁还想着念书啊。本来文化课就上得稀松,又被他那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老爹一闹更是什么也没学着,连给自己换个名字都不知叫什么才好。
      老吴头却是正经念过书的,虽然荒废了两年,可究竟是有存货的,脑子里细细搜刮一番,说,你大名叫杨厚载,君子以厚德载物,你就叫君君吧。一会儿又说不行,这年头叫俊俊啊军军啊的太多,弄错了怎么办?有君必有卿,你叫卿卿得了。
      这般古怪的道理,被老吴头说得有板有眼的,阿卵听得稀里糊涂,莫名其妙的就点了头。可是村里人叫阿卵是早就习惯的了,自然不会改,结果真正这么叫他的也只有老吴头一个。
      阿卵只是老吴头一个人的卿卿。
      那时候,老吴头还是小吴,二十二三的年纪。阿卵还要小些,刚满二十。
      当年夹在笔记本里的枫叶还没来得及褪色,一晃,就是四十来年过去了。岁月最是无情。

      折腾了半年多,整个荷花村都搬得差不多了,唯有老吴头还在老屋住着,一步也不让。上头看他年纪大,特地放下架子来亲自劝解,他一句不听,一双眼睛越过领导头顶望着窗外。领导见他木然,心里气得够呛,可是脸上不好表现出来,好言好语的说了一下午也不见他松动,只好抹抹汗起身,叫村委会干部接手,自己溜达溜达围着老房子绕了半圈钻进车子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唉,这老头子,忒TM顽固。
      村委会干部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一向嘴碎,可是见了老吴头却不大会说话。整个村里说不知道这老家伙话最少,虽然不算不好亲近,可是那副样子总让人心里毛毛的。
      老吴头看看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干部,揉了揉眼睛,叹气,你回去吧,反正我是不会搬走的,你再怎么说也没用。从小就怕他的女干部摸摸鼻子,灰溜溜的回去了,到家一通抱怨,说那老吴头多不通人情,怎么说也不听。
      干部的公公年近八旬,是个老烟枪,叼着杂牌烟吞云吐雾中长长的呼出一口浓烟,一不小心呛得自己直咳嗽。老爷子抹抹眼睛,一边咳嗽一边道,你少说几句吧,那老小子心里有事儿。
      有什么事儿?老爷子闭口不说了,一口接着一口抽烟。

      那事儿当时闹得还挺大,后来是被大队书记硬生生压下去的。那时候不兴送礼什么的,四十多岁的大汉带着儿子一家一家的道歉,一张脸又红又黑。
      那会儿村里的小学最后一个臭老九也病倒了,虽然没几个小孩子认真念书,可是没人看着也真不行。有人就想到了老吴头,他是真正念过书的,带几个小学生总是绰绰有余。老吴头没什么意见,可是那群小子不干了,怎么教资|本|家来教育贫|下|中|农?那时候的孩子欺负人没什么花样,也只是往老吴头饭盒里撒撒粉笔灰,要不就剪破他的衣服。可这也是挺要命的,口粮布匹都是凭票买的,一个月只有这么点儿,免不了就要挨饿受冻。
      孩子们最干净,大人说的话也分不出好坏,总以为自己干了件天大的壮举。一群小鬼忍不住四下炫耀,被阿卵听见,当下就火气直冒,揪着最大那个孩子就是一顿骂,把人家捧在手心的金孙给骂得哭着回家找爷爷。
      不巧,他爷爷就是村长。
      这下可捅了大篓子。阿卵他爹脾气是出了名的暴,村会上听见村长稍稍这么一提就火了,当下抄起捣衣杵就去找儿子,正好看见那混小子站在学校教室前面跟老吴头拉拉扯扯。走近一看,阿卵正往老吴头手里塞馒头,老吴头说什么也不要。
      原来阿卵怕老吴头吃不饱,偷偷拿了打算用来招待今儿回娘家的姐姐的肉馅儿馒头给他。老吴头怎么能要,就在大门口推来推去。
      大队书记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是一杵子哈在阿卵肩膀上,打得他一个激灵险些摔下去。老吴头一见他爹脸色就明白了,赶紧挡在阿卵面前,连声说,别打别打。
      阿卵他爹脾气再不好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自己的儿子可以随便打,可人家的儿子就管不着了,只能吹胡子瞪眼的拿捣衣杵指老吴头鼻子,骂道,我儿子得罪了村长,就是你小子害的。
      老吴头不置可否,只是将阿卵往身后拦着,连声道歉。倒是阿卵耐不住性子,他一向是他爹的心头肉,什么时候真被打过?他爹那对铁掌从来只是高高扬起轻轻落下,要是真打疼他一点儿,全家都得给他爹脸色看。就为了个小破孩子,至于下手这么狠?
      村长的孙子怎么了,做错了事还有理了?
      阿卵年少气盛,又从没被打压过,牛脾气起来跟他爹有的一拼,当下就杠上了,吧老吴头往后面一推,叉着腰就抬嗓子,那小子太不像话,别说是村长的孙子,就是毛|主|席的孙子我也照骂!
      他爹一听脸都白了,那是什么时候,能说这种话?赶紧一巴掌上去扇得儿子肿了半边脸,压着嗓子恶声恶气道,你个小赤佬,说的是什么话?看我不打死你!
      阿卵哪里是会服软的人,头一抬还要说话,被老吴头一把拉住。大队书记气糊涂也吓糊涂了,拿起捣衣杵就是蒙头一棍子,没打着儿子,倒是把老吴头脑袋打开了花。
      阿卵当下就蒙了,一股子血气冲上来,撂下一句“我不认你这个爹”就拉着老吴头上卫生所。这一棍子是真结实,老吴头足足缝了五针。卫生所设备简陋,麻药也没有,把个硬气儿郎生生疼出一身冷汗。老吴头眼角一抽一抽的,可是终究也没叫一声疼,还安慰阿卵,没事,没事。
      不怎么疼,扎一针,就跟蚊子咬一口似的。卿卿,你别哭。
      阿卵擦擦眼泪,闷头一声不吭。
      阿卵当天没有回家,当然也不能住进老吴头住的学校,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么。村子就这么大,人却不少,哪里还有人找不见的地方。阿卵说,小吴,你是见过大世面的,带我出去看看呗。
      荷花村虽然是个村子,可是离老城区实在不远,再说江南哪里还有真正的死乡下。阿卵说要出去见见世面,自然不会只是到城里转转。
      老吴头也明白,这么小小一个村子,怎么关得住阿卵这样的年轻人。
      老吴头和阿卵出走了。老吴头算是知|青,靠着工分过日子,后来虽然教了书也不能不下地,可根本攒不下几个钱来。那时候全国物资吃紧,大锅饭吃得半饱不饱,两个傻小子两手空空也敢闯出去,也是只有那时候才会有的事。
      阿卵纯粹是一股血气驱使,老吴头却是好好想过的。
      阿卵没文化,这时候倒是没关系,可是总不会一辈子都没关系。他不是有什么远见,只是模模糊糊的觉得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
      他想要他的卿卿过得好。
      老吴头带着阿卵北上南京,找到当年跟他爹有些往来的一个学者。这个学者是搞器物考古的,从前有什么金贵文物都找吴老爹运送,一来二去也就熟了,老吴头能在上海那个有名的学校里念书还是他出的力。如今故人已去,对这个从小伶俐的故人之后自然有几分怜惜,可是见他投靠却也不好欣然而应。
      老先生自己也正愁着,面对年轻人干净朝气的眼好一阵怔忡,最后也只能答应他们在博物馆参观参观。老吴头跟阿卵倒是不挑。
      老吴头从小是在博物馆玩儿大的,可是阿卵是头一次见识,好奇得很。就着破烂的文学基础磕磕绊绊的念着文献,古今中外的一点不挑,慢慢的心也大了起来。
      原来世界有那么广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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