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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市集上有两个小孩子嬉笑追逐,一个红衣鲜如烈焰,一个白衣灿若霜雪,每到一户门口,红衣服的就从袖子里摸出小红球儿抛下两个,白衣裳的追上去,把球儿收捡起来。红衣孩子越跑越快,撒得满地红球儿。白衣孩童起初还忙忙地拣着,后来捡不及了,向红衣孩儿跑过去。两人扯着袖子笑闹着钻入人群不见了。
      “莲花,莲花!”市集的另一边传来一个笛子般清亮柔和的声音,“唉~~”红衣孩童在人堆里倏忽一闪,拉着白衣孩子窜了出来,“头儿!”女子从黑斗篷伸出纤指拈起项上那个水晶匣子。阳光透过它,在她的左手掌上投下一行行清晰的字迹。她斜眼睛看了看:“都办完了?”白衣孩子答道:“就剩下高升高栈了。”女子鬼鬼一笑:“好,就去高升客栈。莲花!”红衣小儿忽向她掌上腾来,瞬间化为一朵小火苗,在她指尖上安静地燃烧。她伸指在水晶匣上一抹,那块水晶登时变成了瑰丽的火焰颜色。“莲花,还有你!”白衣小儿便伸手拉住她右手,突化为一道白光跃入其中。女子手掌一展,将那片六出雪花倒入匣中,里面立刻映出一半火焰一半海水,艳红与冰蓝的光辉交织缠绕。他们身边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劳碌在红尘之中,谁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高升客栈。一对少年男女占了一张桌子对坐吃晚饭。女的像是有心事,几次停箸不食,欲言又止。一阵阴风扑来,近旁一个汉子被呛了一下,骂道:“奶奶个熊,蜡烛也不点好的来,竟是猪油的,臭都臭死了!”那少女盯着桌上焰缩如豆的烛头,低声道:“意哥,这不是黑店吧?我一进来就觉得不对,这里鬼怪比别处的多。是不是死过好多人,冤魂都留在这里了?”那少年显得颇为不耐:“开在这样闹市的哪能是黑店?再说了,什么地方没有鬼?雪儿,你虽看得见它们,也不用自已吓自已。”女孩不说话了,低头扒完了碗底的饭,又四面张望。半透明、薄纱般的幽魂眼神空洞地在空中飘过来,飘过去,张开虚无的大口,想要吞噬什么,却什么也吞噬不了。几股灵气绞结成了一条大蛇,黑烟一样幽幽地上下穿行。女孩抬起手来轻轻掸开了它的中腹,它顷刻断成如烟似雾的两截,从中冒出无数个面目模糊的脑袋。她从心底慢慢寒上来,拉过少年的一只袖子,怯怯地说:“意哥……真的,很多……我怕。”少年也吃完了,推开碗:“好啦,老这么说烦不烦?吃完早点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女孩悻悻地站起离座,刚走两步,猛地被一个黑塔似的醉汉撞了一下。她忙扶桌稳住,横眉怒目道:“你……”那醉汉借着三分酒意,竟伸手来摸她的脸。女孩一侧身闪过。正闹着,那头一个浪荡公子哥儿也凑了过来,涎皮道:“他摸得,我摸不得?”滚热的鲜血突然溅了他一脸,口里也尝到了点咸腥。闹腾腾的容栈突然全静了,只听见那醉汉捂着手掌长声嘶叫。他的四指都被切进了一半,痛得锥心刺骨。少年静静地用巾子拭净剑身上的残血,还剑入鞘:“记着!我是释清宫秦无意,这是我的未婚妻龙雪。有人跟释清宫不对付的,只管动手好了。”听到这番话,众人皆鸦雀无声。释清宫的名头够响亮,人人皆知,倒是秦无意这个名字。多半人听说过最近出了个后起之秀秦无意,人品风流,武功了得,想不到竟是如此少年,看上去年方弱冠。女孩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顾自往楼上走。楼梯上骨碌碌滚下几个红球儿,两个孩儿,一个红衣,一个白衣,拍着笑着跑下来:“三更夜,莲花开。灯节到,穿红袍!”
      女孩听了这歌谣,心中一动,停住脚步,转眼看向门口,不由得愣住了。
      师哥。他居然也到这儿来了。她所熟悉的面容带着风尘疲惫,黑了瘦了,憔悴得令人心生怜意。他身上仍穿着她在家时缝制的那件沔阳青的长衫,虽然脏破,还是衬出几分丝云清水的秀气。她眼瞅着他慢慢踱进来,吩咐小二烫惠泉酒来喝,心知须回避的,足下却似生了根,一点也动弹不得。
      “爹爹!”他身后跑上来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伸出小手拉住了他的手。那是一个绝美的小东西,白暂娇柔,双眼如星,黑鬒鬒的好头发用紫绫绾成麻花辫,与她的绣衫红鞋相映成趣。父亲和女儿。褴褛的父亲与天仙般的小女儿,瞬间组成了一幅怪异的画图。
      龙雪胸口一窒,忙背过脸去。红衣和白衣两个孩子已跑到楼下,围着这父女俩转来转去嘻闹。小女孩儿先是紧张地抓紧父亲的手,见另两个孩子拍手跑跳玩得有趣,遂松开父亲跟在他们后面欢叫:“三更夜,莲花开。灯节到,穿红袍!”红衣孩儿满地扔红球,女孩跟白衣童一块笑闹着捡拾。两个童儿举着球球跑到后堂去,女孩儿也跟着。男子叫道:“犀儿,你别跑太远了,回头爹爹找不到你。”女孩儿高头地答应了一声,跑没影儿了。
      秦无意听到这声音按剑霍然站起:“叶信!你又找到这里来了?”叶信惊喜道:“你在这里,那我师妹一定也在!”楼梯上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回过头来,喊了一声:“师哥!”叶信几乎是吼着答应:“师妹!”他正要走上楼梯,秦无意“铮——”地拔出长剑。还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他已翩然挡在叶信身前,一条寒冰样的剑身架在他的脖子上。叶信冷冷地与他对视,傲然不动。绝灵宝剑上寒气翻腾,令在场之人无不胆寒。龙雪见到那些恶灵为这寒气所逼,退到剑旁三尺开外。“意哥。”她小心翼翼地说。“滚!”秦无意失态地叫道,“旧情人找上门来,遂了你的心吧?”
      叶信身后响起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像清澈的水波激荡开去,击碎了此际凝重得几欲爆裂的空气。“真好笑,这么大的人了,就是没脑子。”众人看去,不知何时进来了一个穿黑斗篷的女人,帽中露出几缕海藻般的秀发。她正在理弄发丝的那只素手苍白失血,宛如一朵盛开的兰花,森森绝美。“人家都有女儿了,还这么护食,是不是太小气了?”秦无意微微一怔。说时迟,那时快。叶信双掌一翻,一个双龙出海将绝灵剑扣在掌心。寒光骤敛,剑身剧颤。眼见他要催动内力将秦无意震开,空中“叮呤呤”一阵响,金光飞到,正打在叶信手上。叶信立时撤去掌力,俯身将那物拾起,原来是一只垂络夜明珠的金丝芙蓉镯,“雪妹!”龙雪珊珊走下来,低头不看他:“师哥,你别伤了无意!原以为你跑江湖这几年了也学得稳重些,还是成日家毛头小子一样胡闹!”
      叶信自退了几步,拱手道:“秦兄,得罪。”秦无意收剑入鞘,冷哼了一声。龙雪忙轻轻扯他:“意哥,你看你。”秦无意便也拱手道:“叶兄。”龙雪接道:“意哥,我和师哥也算是久别重逢。我们坐下喝点小酒,你们尽释前嫌岂不好么?”秦无意便往原先位子上一坐,挥手喊过小二:“有好酒没有?”小二陪笑道:“去年用深秋翡翠葡萄酿的干白却也甘冽爽口,客官要么?”龙雪道:“也罢,打二斤来。”叶信自己在他俩桌边坐了。
      “阿爹!”小姑娘满面欢笑拉着叶信的裤脚猫咪一样蹭着。她才回转来,适才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犀儿乖,”叶信一把将孩子抱到膝上,“怎么不耍了?”那被唤作犀儿的女童嘟了小嘴:“我跟红莲白莲去后院玩了。说好躲猫猫,他们一闪就不见了,我怎么也找不着。”叶信在女儿雪白的脸蛋上亲了又亲,搂住了对秦无意、龙雪说:“这是我女儿青犀。”龙雪笑道:“师哥什么时候得了这么俊俏的千金,可不是悄悄的,也不给人知道。看这对黑葡萄眼,可像谁?”叶信摇头:“三年前清明在观音庙外得的。真作孽,这么好的孩子,也有做爹娘的不要。”秦无意来了气,眼睛一瞪:“不是你亲生的?”他故意提高嗓门给先前那穿斗篷的女子听,“适才是哪个没脑子?”
      那女子不答,从容站起。虽无动静,大堂中的每个人都感到她在冷笑,脊背不禁发寒。龙雪惊讶地看到她周身的灵气层层叠起,丝丝渗开,宛如一朵不断开放的莲华。空中空荡荡的,原先的恶灵都隐匿无踪。斗篷外那只雪肤玉手轻轻招摇:“青犀、青犀。”女孩儿咯咯笑着爬下叶信的膝盖,向她跑去。女子忽然解下斗篷。在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中,一袭青黑丝面紧身衣裹了纤瘦身躯,衬得她的肌肤愈发苍白。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项上宝光流铄的水晶。女子抿嘴撩起面前卷曲稠密的秀发,面容是那样一种非人间的绝美,看过一眼便又瞬间忘记,竟无法留刻于脑海。非但龙雪及一切世间女子不及,把那彩色水晶也比了下去。她舒开斗篷,把青犀裹在其中。斗篷中竟冒出一双玉雪可爱的孩儿,一个红衣,一个白衣。三个孩儿挤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絮语。
      叶信不理论。秦无意也收回了目光,冷冷地盯着他。龙雪紧张地绞着双手,看着他们两人。秦无意自斟了一杯一气饮干。龙雪忙执壶替他满上:“意哥,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还计较什么?”秦无意怒道:“我不计较,他也不计较么?”叶信不理他,扭头低柔地问龙雪:“雪妹,你真要嫁给这小子?”龙雪暗暗往秦无意这边挪了一步:“师哥,我就要嫁给无意了,现在这么说还有意义吗?”叶信叹息:“怨不得你不要我。师哥性子直,成日家口没遮拦的,跟人结了梁子也不知道,原就配不上你。”他斜瞥了秦无意一眼,“比不得秦兄弟少年才俊,威望日隆。”秦无意细察二人神色,见龙雪双颊红涨,欲语还休,难捺心头火起,却装作不动声色。
      叶信似不知觉,频频倒酒,闷头喝尽。秦无意忽然站起:“叶兄,雪儿,你们师兄妹难得相逢一场,当尽兴把酒言欢。叶兄未用晚饭,小弟吩咐厨房做去。”叶信忙止住说:“区区小事,怎敢劳动秦兄弟,吩咐小二不就得了。”秦无意冷笑道:“是我做东,请叶兄尝尝释清宫的的招牌菜十三味。花样很是繁复,光一道甜点双花珍珠羡,鲜桃花三两,鲜杏花三两,一半泡水煮计,一半新鲜灼水。小汤团子要事先煮了再掺花汁牛乳,勾芡,加佐料,加果子,最后加鲜花。我不跟大厨说明白了,小二记得这么清楚么?”龙雪含笑道:“果然明白。”秦无意便转身一径去了厨房。
      度秦无意去远,叶信拉龙雪坐到近旁,低声道:“雪儿,我有一句话问你,你莫要多心,否则真白有了我这个师哥了。”龙雪怪道:“什么事,但说无妨。”“秦无意心胸狭窄,脾气暴躁,这是少年人心性,我毋须多言。他年纪虽轻,城府却深,虽对至亲好友也多有隐瞒。”叶信见龙雪神色黯然,知她深有体会,“秦无意一直是释清宫门下普通弟子,师从宫主清玄的师妹清雨。五年前他武功突飞猛进,才升为清玄的入室弟子。那以后清雨便离奇失踪,秦无意反成为正统继承人之首选。自你在塔城结识秦无意,我天山派便内乱不断。悬觚师伯与悬壶师叔两派不知怎的打起自己人,你爹怎么劝都没用。师伯两年前中毒身亡,他的弟子都说是师叔的人动的手,找上门去寻仇。正闹得不可开交,师父却急病去了。你知道不?你跟秦无意刚出天山地界,师叔又遭人暗算了!”龙雪猛地抓住他的双臂,涕泪滂沱:“师哥,你说什么?师叔又……”叶信点了点头:“师叔被伤十余处,致命的是喉头那一剑,一剑洞穿,毫无滞阻,是削铁如泥的薄刃窄背长剑所为。”龙雪脸上变色:“师兄莫不是怀疑无意?他绝不是这种人!你说的那些,只不过是凑巧罢了。再说离开天山后,无意一直都在我身边,绝不可能是他去行凶。”叶信移开目光:“你不再是当年的小姑娘,也不肯听师哥的话了,只当我没说。我只想告诉你,秦无意绝不像他外表这么简单。你多留个心眼,好自为之。”龙雪不欲多言,起身往后堂厨房走去:“我去看看花露十三味做得怎样了。”
      龙雪匍一踏进门,忽被人一把拽到门边捂住口。她转眼一看:“意哥?”
      秦无意凑近她鬓边说:“雪儿,用毒是你的专长。这些菜原料皆已备齐。厨子手艺不及你,还是你来做菜,哄他多吃些。你只要神不知鬼不觉把药下进菜里就是了。”
      龙雪流泪道:“无意,你疯了么?那是我青梅竹马的师哥,怎能下此毒手?”秦无意怒目而视:“我是你未来夫君,还是他是?当着我的面跟你卿卿我我,当我是聋子还是瞎子?悬剑那老头曾把你许给他,你便存了这个心。你到现在,还是放不下他,是不是?”
      龙雪哭着挣开:“我哪有?我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人,你是最清楚的。我爹当年是不同意我们,你不当他是岳父,我不怪你。但他好歹还是江湖耆老、天山掌门,你口里留几分敬重,行不行?”
      秦无意把她推到灶前:“要我信你也容易,让我看着你把毒药下到菜里,亲手毒死你的情郎!”
      龙雪扶着灶台哭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要!”
      秦无意用力扳过她的肩膀,耽耽逼视:“雪儿!叶信此人早已不是你的好师兄。他编派我的那些混帐话,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连你也信吗?天山事发的时候他一步都没离开,恐怕这一连串血案跟他逃不了干系。你不想想,悬觚、悬剑、悬壶三老一去,天山派有谁的资历比他这个嫡系大师兄还深?若不趁早铲除此人,等天山掌门之位落入他手,他造谣煽动整个武林视我如仇,到时候死的就是我秦无意!”
      龙雪凄然道:“师兄不是那种人。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他虽聪明,却是个老实正派的人。他若真的觊觎掌门之位,何必出走多年,沦落如斯!”
      秦无意急了:“这且不论,谁都知道我的未婚妻是他叶信今生唯一爱过的女子,我当日于天山横刀夺爱,令他终生蒙羞,之后他便出走。他能不恨我入骨?如今他已布了局一心致我于死地,不是他死,便是我亡。”他将灶台上的油瓶递予她,“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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