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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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十三年的暮春，御园里的荷花开得非比寻常地极好。苏麻喇姑痴迷地蹲在池边看着硕大的荷叶上白里透粉的花朵，不禁想着该怎么搭配丝线才能把这番美景留在绸缎上。阳光越来越烈，映在水面上反出耀眼的波光，她眯了眯眼转头看看地上的影子——再不回去额吉怕是要出来寻她了，下次就再不可能自己去学琴。拾起地上的玉箫起身往回走，忍不住又想练练《梅花三弄》——虽然师傅说自己的手还小，吹起来有些勉强，不过她实在喜欢这曲子，即使火候不足，练一练也是好的。
才举起箫管，忽见不远处澄瑞亭里立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扶着柱子身子前倾似乎要往池子里跌去。她一凛，匆忙提起裙摆赶过去，拉住那人手臂：
“小心！”
那人身子晃了晃，蓦地跌坐下来，身子虚软地倚着亭柱，无力地开口：
“谢谢……”
那声音十分柔和，仿佛春天里的第一股暖风，带着清新的气息。苏麻喇姑好奇地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那是一张秀丽精致的脸庞，没有太后额吉眉宇间的睿智，没有四姑姑的英气勃勃，却散发着一股奇特的温暖，令她不自觉地想亲近。
“奴婢给娘娘请安。娘娘不舒服么？”她行了个标准的万福，守规矩地问着——她不认识眼前的妇人，不过自从太后额吉停了内命妇入侍的旧俗，宫里这般穿戴的女子只有娘娘们了。
那女子眼中闪过诧异，顿了顿才道：
“我没事，不碍的。而且……我不是娘娘。”
苏麻喇姑闻言抬头看她，猜不出她该是什么身份。
“我也不能是那些娘娘……”她有些自言自语，却在对上苏麻喇姑迷惑的眼神时温和地微笑出来，拉起她手，“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自称奴婢呢？”
“奴婢苏麻喇姑。”她感觉到她手心冰凉，“您真的没事么？”
那女子对她的问题听而不闻却现出恍然的神情：
“原来你就是慈宁宫的娃娃！果真漂亮乖巧！我……呕……”
没能说完的句子结束在她突来的呕吐，那女子猛转身对着莲花池干呕。
“您怎么了？”苏麻喇姑学着额吉平时的样子轻轻帮她拍背。
那女子干呕了一会儿才坐直身子掏出手帕缓缓擦嘴：
“没事的……自己酿的苦果总要自己吞……你赶快回去吧，乖。”
苏麻喇姑犹豫地看她，想想不如回去请额吉过来看看，遂道：
“奴婢去去就回来。”
“娃娃！”那女子焦急地唤住她，“我这就走了，你切莫同旁人提起此事，记住了？”
苏麻喇姑缓缓点头，见她困难地起身往东六宫去了，忽然觉得这瘦削的背影似乎在哪里见过……
☆ ☆ ☆
“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四姑姑吃惊震动的声音回荡在景仁宫前院正殿。
佟娘娘面无表情地点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静筠！此事倘使被皇额娘知晓……”四姑姑不敢置信地摇头，盯着佟娘娘平静的侧脸几乎无法成言。
佟娘娘淡淡叹了口气，轻摇团扇：
“赐死还是打入冷宫？”
“静筠！”四姑姑惊呼，连苏麻喇姑也吃惊地倒吸口凉气。
“儿子，见不到，即使他见喜我都不能去照看；皇上，倘不因此，更是难得一见。这景仁宫里的日子和冷宫与赐死又有什么差别？”
“所以你就……？给他们……”四姑姑噎住，满脸匪夷所思。
“这是个尴尬的角色，我知道，”佟娘娘凄然一笑，“可四贞，又有哪一位娘娘的角色不尴尬了？后宫不就是这么个地方？听说皇额娘已经下了懿旨，待你成了东宫皇妃，个中甘苦自然明了。”
四贞愣愣地看她，似乎被戳在痛处，半晌才开口：
“可她如今有孕，襄亲王爷岂能善罢甘休？事情若是闹大……”
“我自有我的办法，”佟娘娘无奈浅笑，“四贞，你还是皇额娘捧在手心的义女，不明白娘娘们的……”
四贞还欲开口，却忽然瞥到静立在旁的苏麻喇姑，她一慌：
“秋梧，先把娃娃带出去。”
“是。”佟娘娘的贴身侍女走过来牵起苏麻喇姑的小手，边走边道，“格格，奴婢带您出去玩儿。”
“姐姐错了，我也是奴婢。”苏麻喇姑正色地看着眼前的姐姐，慎重地开口。
秋梧一呆，一时回不上话。
“姐姐，刚刚和皇上在后殿里的娘娘究竟是谁啊？四姑姑怎么会这么吃惊？”她不解地望向后院，那不是几个月前御花园里的娘娘？——不过她似乎说过她不是娘娘。
“奴婢也不清楚，”秋梧敷衍地笑笑，“走吧，奴婢带您去园子里。”
苏麻喇姑疑惑地回头：四姑姑和佟娘娘究竟是怎么了？
☆ ☆ ☆
才进御园就听见二格格纳丹珠一连串的笑声，苏麻喇姑好奇地跑了几步过去，只见二阿哥福全正在扎马步，二格格抓着一株兔尾草不停地扫他的脸，福全憋得满脸通红却不敢稍动，又怕乱了气息连开口也不敢，只拿一双眼死瞪着她，可二格格见了笑得更加开怀。苏麻喇姑看着福全无可奈何的样子也禁不住笑起来。
“苏麻喇姑！快来！我这儿还有呢！”二格格听见笑声转脸看见她，眉开眼笑地朝她招手。
苏麻喇姑接过兔尾草往自己脸上扫了扫，软软的细毛痒得她咯咯笑了起来。二格格见状也学着她往自己脸上扫了扫，顿时笑得风云色变。
“格格！可别这么笑！坏了规矩！”一旁的嬷嬷走上来劝着，想要拿过她手上的草。
“不用你管！”二格格大笑着躲开嬷嬷的手，绕着福全跟嬷嬷玩起了捉迷藏。
福全好不容易放松的神色又紧张起来，眼瞧着苏麻喇姑朝自己眨眨眼竟走回秋梧身边只得无助地抿紧唇，就怕纳丹珠撞到自己身上来。
“姐姐可带着毽子了？”
“带、带着呢，给。”秋梧看二格格闹得正高兴，冷不防给苏麻喇姑一问差点没反应上来。
“姐姐说好了陪我玩的。”苏麻喇姑拿过毽子抛得老高，兴高采烈地踢了起来。
宫里的姑娘说到踢毽子都是一身的本事，秋梧见苏麻喇姑踢得高兴忍不住也技痒起来，陪着小娃娃玩儿得兴起一时也顾不得旁边站着一群最重规矩的嬷嬷。
“我也要！我也要！”二格格看着苏麻喇姑与秋梧翻新的花样顿时扔了手里的兔尾草，三步并两步跑了过来。
苏麻喇姑见她过来笑着耍了个戏蝶，转身一勾将毽子挑到半空；二格格仰着头哇哇大叫，一双眼盯紧了落下来的鸡毛毽子接个正着。她朝苏麻喇姑得意一笑，随意地玩着嬷嬷教的几个简单的盘踢，却玩不出什么花样。苏麻喇姑追着接她踢起来的毽子，玩出四姑姑新教的踢法，看得二格格颇不甘心，一边跟她抢毽子一边偷学。
“倒是苏麻喇姑制得住我们格格。”追着二格格跑得气喘吁吁的嬷嬷边抹汗边跟秋梧唠叨，“你说杨主子那性子，怎么生出这么个活蹦乱跳的格格呢？什么东西都新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格格活泼好动才是咱们满人的性子，嬷嬷多虑了。”
“这股性子，倒该生成个小阿哥。”嬷嬷叹了口气，“佟娘娘就福气多了，三阿哥福大命大，见了喜还平安无事，往后可是福气了。”
“借嬷嬷吉言。”秋梧听出话里的意思，知道宫里人无时无刻不给自己多铺条路，“难得嬷嬷这番心意，娘娘定是欢喜的。”
“多谢姑娘了，”嬷嬷心满意足地笑出来，转眼瞧见二阿哥马步扎足了时辰追着苏麻喇姑和二格格玩去了，“还是小孩子玩儿得像个样子。”
“可不是……”秋梧闻言神色有些黯然，半回身望向远处的屋顶，也不知四格格要跟主子谈些什么……
“秋梧！”二格格一声大吼，秋梧猛地回神，正见毽子朝自己这边掉落下来，她下意识抬脚一点，毽子倏然飞了回去。
“姐姐真厉害！”苏麻喇姑向她挥手，笑着欢呼。
“快过来！毽子要让他抢走了！”二格格手忙脚乱地护着毽子躲着福全，忙得不亦乐乎。
“你们两个对一个，耍诈！”福全抢不到毽子不服气地喊着，“不然等玄烨回来咱们再比！”
纳丹珠咯咯一笑：
“我们还有棠古呢！你们赢不了！”
才说着毽子就被福全拦了去，气得纳丹珠追着跑，大叫着“还来！”。福全虽然踢不出花样，但脚下毕竟因为扎马有些功夫，盘踢比纳丹珠和苏麻喇姑稳得多了，而况他还生气纳丹珠刚刚的捉弄，见她追得紧索性把毽子抓在手里硬是不肯让给她。
“你耍赖！快还给我！！！”纳丹珠拉着苏麻喇姑满园子追着福全，气急败坏地跳脚。苏麻喇姑晕头转向地被她拽着到处跑，笑得快直不起腰。
“哎哟！”才进园子的三格格棠古还没看清出了什么事就被边跑边回头的福全撞翻在地，福全煞不住身子也被她绊倒，两个人跌在地上一时竟都爬不起来。
纳丹珠看见他们的狼狈大笑出来，扯着苏麻喇姑跑到近前，利索地捡起掉在地上的毽子对福全做了个鬼脸：
“恶有恶报！”
苏麻喇姑边笑边扶福全和三格格起身，随手掸着他们身上的土。
“不跟你玩了！”福全朝纳丹珠吐了吐舌头，抬起手背抹了抹脸。
“怎么了？这是？”棠古揉着胳膊，莫名其妙地看看福全又看看纳丹珠。
“汉人管这个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苏麻喇姑笑不可抑，一句话说得气喘吁吁。
“四姑姑又教你新的！别老说我听不懂的！”纳丹珠急奔过来，“是不是说我坏话？”
“没错！说你全天下最没教养了！”福全说完就跑，头也不回。
“福全！”纳丹珠拔腿就追。
“二哥！二姐！”棠古边喊边追，从来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两个凑在一起总是吵闹不休。
“苏茉尔姐姐，帮帮忙！”福全被纳丹珠追得紧，兜了一圈绕到苏麻喇姑身后，无论如何也不肯出来。
“才不要，这回是你欺负二格格。”苏麻喇姑笑着左闪右躲，偏是不肯做他的挡箭牌；跑跳闪躲之间忽地瞥见不远处立着的人影，朗声喊了出来，“额吉！”
“苏嬷嬷！”纳丹珠转眼也看见苏茉尔，几步跑了过去，“苏嬷嬷，福全说我没教养，您要给我评理！”
“二阿哥是跟格格闹着玩儿的。”苏茉尔慈蔼地笑着蹲下身子，抬手轻轻帮她整理头发，“这些珠花可禁不起折腾，可惜了。”
“呀！”纳丹珠猛捂住头，“散了么？这些可是新的！”
“不跑就没事了，”苏茉尔熟练地接好头饰上的丝线重新帮她簪上，“娘娘们戴上漂亮的珠花可是从来不跑的。”
纳丹珠小心地摸着头上的珠花扁了扁嘴：
“这么不结实……往后不跑就是了。”
周围几个嬷嬷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心里直盼着这个法子往后也能管用。
“天也不早了，你们几个带格格和阿哥回去吧。”苏茉尔起身吩咐，遣开了一干人等，“秋梧，再过一阵子三阿哥就接回来了。回去给你主子宽宽心，劝她多出来走动走动，别总闷在自己宫里。”
“谢苏嬷嬷！”秋梧不敢多言，因为心虚总觉得苏嬷嬷话里有话，颇为不安又怕被瞧出破绽，匆匆道个万福忙退了开去，却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苏麻喇姑——小娃娃口无遮拦，万一说出什么让慈宁宫那边起疑就糟了……
☆ ☆ ☆
“娃娃，往后可不能这么跟阿哥格格们说话。”苏茉尔拉着苏麻喇姑往回走，只觉夏日的蝉鸣恼人地更增几分炽热。
苏麻喇姑乖乖地点了点头，不自觉地敛了绽开的笑容。
“主子对咱们好那是咱们的福分，倘使因此侍宠而骄那便是忘了奴婢的本分。”苏茉尔抚了抚她头——小小的娃儿竟已学会了沉默。
“额吉，究竟什么是奴婢的本分？”苏麻喇姑抬眼看她，声音里是浓浓的困惑。
“额吉教给你的，就是奴婢的本分。”苏茉尔弯身抱起她，不期然地望向宫墙围起的一方天空：若是当初送娃娃回科尔沁，如今她该是在草原上追着云彩尽情嬉戏的年纪吧……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