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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琉璃 ...

  •   一阵春雨。
      檐下的那个人提笔推墨。手腕久滞在半空,墨汁在白纸上晕出一块突兀的黑色。
      “先生的画风是越来越简洁了。”寄晚烛倚在朱漆的柱子上。藕荷色的裙摆搭在台阶,任雨水浇湿一片却并不在意。她更感兴趣的是眼前这个男人不合时宜的愣神。“这画该取名叫‘心不在焉’才对。”
      叶栖风回过神来,看到那张清丽的脸孔正对着自己嘲讽似地笑着。
      “寄小姐夸奖了。”栖风运笔,几下功夫便把刚刚的墨迹渲染成了一朵莲蓬。“太久没看到这样温柔的雨水,所以才有些出神。”
      “出神是真的。不过是不是雨水的缘故,就...”晚烛故意把尾音拉得很长,若有所指。
      “哦?那寄小姐说,不为雨水是为了什么?”栖风停下笔,挑眼去看晚烛。这女人兰心蕙质,他是见识过的。
      “我可不敢乱说。”晚烛嫣然一笑,走上前来为栖风磨墨。片刻,又道,“不过我想,应该不会是为了昨日那个愣头小子才对。”
      栖风无言以对。
      "我答应教他剑术,可扰乱了先生的计划吗?"寄晚烛现在想起来,昨日的事情总归是自己太随心。她知道叶栖风是个走一步算百步之人,藏语楼和昨日的突发事件或许都不是巧合。叶栖风向来简单低调,没理由无缘无故的买了一把名家笔墨的扇子,还在藏语楼上招摇过市。那么多的人,总会有有心人认出来,然后去长平最大的扇庄一问,叶栖风这三个字根本就像在街面上摆着一样。
      “其实我等的是那个木云连空。只是没想到那孩子浑身上下只有愚勇,等他找上门来,估计长平城早就易了主。”叶栖风想了想,继续道,“那苏璃,我倒是有些惊讶。这样也好,算是殊途同归。”
      “难道说是先生的旧识么?”寄晚烛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问了出来。叶栖风在藏语楼上曾对着那孩子不经意的失神,之后又不愿与他动手,很让她疑惑。
      “旧识?”栖风顿了一下,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这女人的眼睛,“算是吧。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算一算也有快十一年了。”
      “我倒忘了,先生也曾经是这长平城里的贵族呢。”
      “是啊。好像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栖风在白莲四周勾描出了几片莲叶。他抬头看了看天幕下缠绵的雨雾。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时候的某个春天,自己站在满是海棠树的庭院里练剑。庭院的一角有位锦衣罗裙的妇人温婉而立,对着他满目慈爱的笑。
      “先生。”晚烛轻唤,“晚烛让先生神伤了。”
      叶栖风轻轻地摇头。“早就不伤了。想起来的都好像是别人的故事。”
      “听说苏将军虽遵皇姓,却非皇室血脉。此话可当真?”晚烛问。
      “他们父子都只是名义上的皇族罢了。”叶栖风缓缓说道,“听说很早以前,苏将军还只是个都尉的时候,曾经意外地救过皇帝一命。所以就赏赐了他苏姓,还登堂封将,给他统帅整个京都卫。”叶栖风轻描淡写。
      “本该戎马之人,却生于盛世。没有战功显赫,想必朝野里会有人不服吧。”
      “听说朝堂上的那些人,私下里都叫他太平将军。”叶栖风又描了两条追尾嬉戏的锦鲤。半遮半掩在莲叶底下,灵气活现。“可苏良臣却从来都是个谨慎内敛的人,好像也不在乎名利,淡泊得很。”
      “可再谨慎的人也会出差错的,不是吗?”
      “是。但苏良臣就很难讲了。”叶栖风的语气不容置疑,“你见过一个将军的儿子都过了立冠的年纪剑术还烂成那样的么?”
      “看来先生已经做好打算了。”晚烛搁下研条。看到叶栖风的嘴边扬起他惯有地那种弧度。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啪嗒啪嗒的声音扰得人颇有些心烦。
      叶栖风在画的一角以飘逸的字迹写下一句“鱼戏叶间莲不知”。然后整整衣袖,转身回屋睡觉去了。

      苏璃总是每日黄昏的时候来学剑。就如寄晚烛先前说的,只教剑术,不诉出处。苏璃当然也疑惑,因为寄晚烛教他的剑术完全不同于从前所看过的任何路数,显然独成一派。苏璃确信这样的剑术并非中原所有,却并不敢明问,只能从寄晚烛和叶栖风的只言片语里取得答案。只是几日下来,苏璃能够确定的也只有他们并非长平人士这一点。至于他们从哪里来,做什么,一概不得而知。
      又是日暮时分,苏璃踏进院子的时候看到一院子的花花草草姹紫嫣红在雨后的夕阳里轻曳摇摆。叶栖风盘腿坐在池塘边的大石上,灰色的袍子展开覆着他周身的地面。暖黄色的光像一层轻纱一样将他笼罩起来,让他的眉眼显得格外好看。他的脚下水纹映着漫天落霞,风过的时候带起潋滟微波,夕阳就在水里轻轻晃动。苏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莫名其妙的突然想把这个画面永远的刻进心里。他想如果有朝一日再看不见了,那该是多么遗憾的事情。
      “晚烛出门了。”叶栖风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泥土。抬眼望过来的时候,苏璃正低着头不知在尴尬些什么。
      叶栖风穿过花草间的小径走过来,宽袍在低矮茂盛的植物上轻轻扫过。
      “听说城南的花市有昙花要开了,晚烛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那...”苏璃调整了呼吸,故作镇定的说道,“我明天再来。”
      说罢,便转身去开门。
      “要留下喝碗酒吗?”叶栖风径自往屋里走去,“岭南刚送来几坛二十年的‘玲珑香’。”
      苏璃的步子滞在原地。不得不说他内心是喜悦的,只是这样的喜悦就连自己也无法解释。他鬼使神差的走进院子里,周遭环绕着浓郁的植物的清香。他接过叶栖风扔过来的一只碗,兔毫黑釉瓷,棕色细密的条纹布满碗壁。苏璃跟着叶栖风的脚步,走回到水塘边上,幕天席地而坐。叶栖风的脸上始终有浅浅笑意。他拨开坛上的泥封,为苏璃倒了酒。顿时酒香四溢,令人神往。
      “来,为了你进步神速的剑术。”叶栖风举起手中的瓷碗,一饮而尽。
      “好。”苏璃也饮尽。醇厚浓香的酒液滑过胸膛,徒然的升腾起一股热气。
      别时尽卿谷,再见玲珑香。
      只是苏璃并不知道。
      “苏将军难道从未授你剑术?”叶栖风突然问道。经过这几日,晚烛说苏璃并不是个愚钝的孩子。若是剑术不尽人意,只能是没有找到尽心尽力的师父。可他是将门之后,这又是个说不过去的理由。
      苏璃沉默了一会儿,又饮了几巡酒才缓缓开口。“我有个兄长,比我长三岁,叫苏韶。从前父亲一起教我们两个人,但总是大哥比我学的快又学的好。我跟他相形见绌。后来父亲就索性只教他一人,而对我放任自流。”
      苏璃说到一半,声音竟仿佛有些颤抖。他大口大口灌着酒,然后继续说,“别人都说我不及大哥是因为没有他努力。但其实我不管怎么努力也及不上他的一半。父亲提起大哥总是眉飞色舞,而说起我的时候就眉头紧锁,叹气摇头。”
      “学剑总是要天分的。”叶栖风淡淡的说道。
      “我知道,”苏璃苦笑一下,“说的你好像也懂剑术一样。”顿了片刻,又道,“但是天底下没有哪个儿子愿意被父亲嫌弃。”
      叶栖风看了一眼苏璃,“学剑虽然需要天分,但是有天分的人也不是说就不能被超越。这世上心之所向,少有不成之事。”

      叶栖风仰起头饮酒入喉,抬起的下巴露出青色胡渣,与脖颈拉成一条紧致的曲线。苏璃定定的看着,心里竟有些迷乱了。四周都安静下来,天地间仿佛就只有他们二人。相对而坐,把酒共谈。
      直到漫天的云霞换成璀璨星光,手中美酒盛满了清朗月色。
      苏璃已经喝得飘忽。“这一碗一碗的喝太无趣,”他扔了酒碗,抄起地上的酒坛仰面就灌了下去,然后用衣袖抹了抹嘴,“这样喝才够痛快。”
      “给。”苏璃把酒坛递过去。
      叶栖风放声大笑道了一声好,接过酒坛也灌了几口。
      苏璃沿着水塘边晃晃悠悠的压着步子。他借了酒劲,把积在心里的很多话都一吐为快。寂静的夜里,苏璃微微颤抖的声音在天地间响彻,他说“我要学绝世的剑术,我要比他们都强。我要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瞧不起我!”
      叶栖风跟在他身后,抬头看见被他的声音惊飞的雀鸟离开屋檐,向无边夜色里飞去。

      突然苏璃脚下一滑。昏昏沉沉的觉得天地一瞬间倒了位置。
      一只手从身后将他拦腰搂过。叶栖风的笑容忽地就近在咫尺。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从脸上轻轻拂过。
      “剑还没学成,就这么淹死了可不行。”叶栖风依旧一手搂着他,另一只手拎着酒坛偏头灌了一口。几滴晶亮的液体从嘴角渗出,顺着下巴默默的滑下去。叶栖风看着他,眉眼里全是朦胧不清的笑意。
      一阵热气从苏璃的胸膛窜起来,直冲头顶。想要靠近他的欲望强烈的拍打着苏璃的心。
      酒,已然醒了大半。
      苏璃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将叶栖风推开,抽身而退。
      叶栖风没有料到苏璃这样的反应,一袭灰袍毫无防备的跌落进了水里。春夜回寒的池水冷的像要渗进骨头里。叶栖风视线里的那轮满月突然间变得模糊起来,而后被水波渐渐掩埋。他看到一个身影隔着水面向他伸出手,但是寒意将他密密包围起来,令他动弹不得。
      酒坛随着一池子破碎的月光上下浮动,慢慢荡到了池水的另一边。
      苏璃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叶栖风捞了上来。池水并不深,但是苏璃从没见过落水却丝毫不挣扎的人。
      “看来还是我救你才对。”苏璃坐在一旁的草地上,转头望向叶栖风。他一言不发,水淋淋的蜷成一团。
      苏璃觉得不对,掰过叶栖风的脸。那张脸渗白,嘴唇青紫,一点血色也没有。叶栖风闭着眼睛,整个身体都在簌簌发抖。手背上的青筋悉数暴起,瞬间竟爬满了整个手臂。
      “怎么会这样。”苏璃慌乱间不知如何是好,“我去给你找大夫。”
      刚要起身,一双手颤巍巍拉住了他的衣角。
      “去...找晚烛回来。”叶栖风的声音细若游丝。
      苏璃迟疑。
      “如果不想我死的话...去...”

      苏璃从来没有像这个晚上一样在长平的街道上狂奔过。他脑子里飞快的闪过叶栖风的话,什么叫如果不想他死的话。风从身边呼啸而过发出猎猎的声音。清河正街的华灯明灭,熙攘的人群越来越远。
      他会死吗?
      绝对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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