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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琉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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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庆德帝十七年的初冬。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住了整个帝都长平。钦天监司时洛先生说,天未寒而霜雪先至,是为异端之兆。银发的年迈司时,在积雪没过了小腿的观星台上看了整整三晚的星势。然后在承天恩书第一百二十四卷的最后一页,用颤抖的字迹写下了“战起北方,祸乱长平”的字样。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可是一个冬天过去,长平依旧长平。依旧是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的太平景象。于是皇帝不得不以“年老昏败,不胜重任”的缘由罢去了洛先生司时的职位,遣他回乡养老去了。
庆徳帝十八年开春。帝都北边郊外,娇粉的玉韶春开满了驿道两旁。洛先生掀起马车的帘子,远远地回头望一眼长平的城墙,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然后一阵飞扬的尘土过去。马车载着老人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可就在洛先生离开帝都的这一天,琼州的使者风尘仆仆的到达了长平。跟他一起到来的,便是祁信侯苏羡鱼起兵造反的消息。
旬末的乱世由此开始。
长平东面的藏语楼上满座。随着醒木一记响亮的落案,叫好声便像潮水一样涌起来。说书的是个老者。胡须上俏皮的拴着黒绳,像是夏天孩童们拿来插在发髻上的兔尾草。今日老者说的是祁信侯年轻时的故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乡下诸侯,守着偏远穷僻的封地,长久以来都被这喧哗世界所遗忘。传说这个侯爷相貌奇丑,长一张马脸,还驼背秃顶,根本没有丝毫的王侯气派。但是这个男子如今领十万两千的精兵良将,一路跋山涉水,从荒寒的琼州一直打到了离帝都不过三百里的渡川。然后安营扎寨,对帝都虎视眈眈。
可皇都毕竟是皇都。就算风雨欲来,还是泰然处之。尽管暗地里都有些惶恐不安,可至少表面上歌舞升平,依旧安逸得很。百姓与达官贵人不同之处便在这里。毕竟谁当皇帝谁下马,都不及柴米油盐来得重要。
楼梯突然吱呀吱呀一阵乱响,阔步走上来几个少年。都是一身藏青色的武衣装束,腰带正中是用焦鉄刻出来的的“赤”字,森严庄重。
大旬朝的军队,别号叫作“赤军”。这个名称来自于旬高祖苏昌默当年带兵攻打汝城的时候。那是苏昌默的大军进入长平之前的最后一战。据说那一战打得相当艰苦,苏昌默手下的将士几乎是踩着同伴尸体筑起的人梯才勉强攻上了城楼。印着苏氏标志的鹰旗终于在空中绽裂开来,而同时人们也发现,苏昌默的军队原本素白的战袍竟然早已染成了血色。
“赤军”之名由此而来。
苏昌默建立旬朝之后,给赤军分划了严格的等级制度。二十一部三百零七营一万一千二百五十六队,各部司属不同。士兵又分为上士,中士,和下士。任何王亲贵胄的子嗣加入赤军,只能从最低级的下士做起,无有例外。但是因为他们的背景特殊,编制官也只能把这些人有意无意的编入特别的几个队里。调兵遣将的时候也方便照顾。正是非常时期,赤军一多半都已聚集在了渡川,与祁信侯苏羡鱼的叛军隔江而对,枕戈待旦。剩下的赤军则在长平城郊的校场日夜操练,随时待命。而皇城内的守卫则是由不在赤军编制中的两万京都卫担任。
“这个时候还能随意出来听书喝酒的....”靠窗而坐的一个灰袍男人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将后半句吞进了肚子里。扇面上是一幅“春阳山夜雨图”,画的自然飘逸,山雨滂沱的气势尽收于尺寸之间。男人的侧脸刚好被埋在窗外翦榕树的阴影里。只有一身灰色的长袍从阴影里伸出来。
老板满目堆笑迎上来,“木云少爷,上好的‘沣曲’都给您预备好了。马上就来。”
为首的少年哼了一声算是回答,落座于说书案不远的地方。手中长剑随意往桌面上一横,剑鞘上繁复精致的花纹立刻引来一阵低语。
“是疏梁院木云大人的公子吧。听说那老头剑术平平,却好收集天下名剑。”
"附庸风雅。"有人不屑的丢下了这么一句。可是那声音小的也许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小二端来酒菜,袁出青跟翟羽偷偷瞄了一眼木云连空,他还是死阴着一张脸。方才在校场,木云一连砍坏了三座木靶。想必是跟他父亲又起了争执。长平木云家号称藏尽天下名剑,却没有一人在剑术上有过人的造诣。人们暗地里都戏称木云府为“名剑冢”,说是被收进木云家的名剑与进了坟墓无异,再别妄想有出鞘的时候。木云连空是个有三分胆色七分血勇的人。赤军行军渡川讨伐逆贼,他本想随军前往,一展胸中抱负,为木云一氏洗去耻辱,却没想到父亲竟然极力阻拦,甚至将他禁足府中三日。
越想越郁闷,木云连空从小二手里夺过酒壶,仰头就灌了下了。小二被他的手劲一带,迎头就要撞上满桌的碗碟。
一只手从背后将他提了起来。小二定了神,回过头一看,拉他的少年有一双墨色的眼睛,眉目间竟然还带着三份笑意。小二连声道谢,少年摆摆手,“给我拿一角‘焦目’来。”
灰袍男人放下酒杯朝这边看了过来。说话的少年眉目清秀。身旁的长剑是极普通的青铜质地。只是剑柄上有一抹奇怪的花纹,细微的难以令人察觉。
“这个倒是不一样。”男人对面坐着的女子低头抿了一口清茶,缓缓说道。“连我这个乡下来的土包子都知道沣曲比焦目要浓醇十倍不止。舍白玉执顽石,真是有意思。”女子轻装素颜,一头青丝用桃色的丝帕拢在耳后。耳坠上的芙蓉玉在阳光下晶莹透亮,仿佛能看到里头流动的纹路。
“应该是将门之后吧。”男人收回视线,抬手夹了一粒酥油花生扔进嘴里。花生炸得恰到好处,脆而不腻,还带着桂叶跟花椒的香味。不经感叹,“连小碟都做得真么精细,长平的食物还真是令人怀念啊。”
女子望了一眼对面正醉心于美味的那个人,问道,“先生从何而知?”
“看他的剑柄,一侧比另一侧的颜色要深。那是长久以来汗液侵蚀的结果。应该是自小习武的缘故。”男人头也不抬的回答,“而且看他拎起小二后衣领的那一下,反应的那么迅速,怕是从小就对着活靶子练出来的。”
女子偏头看了一眼少年的剑柄,又看了看其他人的,果然如他所说。
“那先生能知道这是哪将之后吗?”女子来了兴致,再问道。
“我又不是清水巷里算命的,哪能知道那么多。”男人饮了一口酒,“除非他自己说出来。”
话音刚落,却听到那桌有个声音高声说道,“苏璃,听说你大哥刚刚封了副都尉。我说都是一家人,怎么一个在天上,一个就在地下呢。”
随之而来是袁出青附和的笑声。
“这下你该知道了吧。算命的。”女人浅浅一笑。
男人手中的竹筷在空中微微一顿,“苏璃。”他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又夹起一颗花生扔进嘴里。“与皇室同姓的将军长平只有一个,就是手握两万京都卫的苏良臣。不过他的儿子们竟然都在赤军编制下,这倒稀奇。”男人再次把目光放到那唤作苏璃的少年身上。他一声不吭的对付着另外两人的嘲讽。只是不断地把酒杯搁在手里把玩,许久,才喝下一杯。
男人自嘲似的摇了摇头,又转头望向窗外。夜色慢慢笼罩在长平的上空,街市上已有人点起了灯笼。而再远一点的地方,灯火通明映着天空都是红色的,便是王宫所在。旬朝开国两百三十七年,八位帝王都生老病死在那座宫殿里。突然觉得,这王宫有种遗世独立的气质。这种孤独与时光无关,却坚不可摧。
“你说你爹也真是死心眼。你做了这么久下士,早该把你调去京都卫。说不定还能混个武官当当。”袁出青啃下一截子卤鸭脚,在嘴里津津有味的嘬。
“京都卫有什么好,再强也不过是长平城里威风罢了。还是跟着赤军去渡川收拾反贼听起来厉害。”翟羽兴致勃勃的说着,丝毫没有觉察到木云连空脸上的变化。
啪的一声,酒杯重重的摔在桌上。袁出青噙着半截鸭骨头望过去,木云的眼睛里像是有着火的迹象。翟羽这才发现自己戳到了木云的痛处。
木云刚要发作,却听到旁边一个不缓不急的声音响起来:“你爹兴许是怕你上阵打仗受伤流血。做儿子的受伤,父母总是要心疼的。”苏璃一边说着,一边给木云的酒杯里重新斟满“沣曲”。
木云的怒色稍稍退去了一点。袁出青跟翟羽才松了一口气。木云连空他爹曾经跟随帝师顾倾为学习多年,是顾倾为除了皇帝之外的唯一一个学生。因此虽然木云正的官职并不显要,却是说话极有分量的人物。木云一门也从而成为长平城里的为数不多的贵族之一。
又是醒木一记干脆的落案声。说书老头眉飞色舞的继续开讲祁信侯苏羡鱼的故事。苏羡鱼剑术精绝,又谋略过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而他手下的将士也是英勇善战,气势如虹。
故事讲的精彩,只是某些人听来却是如此不合时宜。
“混账。”木云连空拍案而起,“一个逆臣贼子,怎么能让你说成了英雄。天子脚下,你这是要蛊惑人心么?”
老头吓得哆嗦,“小人不敢,胡乱编的故事糊口罢了,不能当真啊。”
木云连空不依不饶,揪住老头的衣襟,大声呵斥:“大庭广众妖言惑众,莫不是叛军遣来的奸细?”
老头冷汗连连,话也说不完整了。“公子饶命啊。饶命啊”
木云连空不听,抽剑便要砍过去。
长剑出鞘带出一阵寒光,剑身上的花纹隐隐窜动,像是要缠上木云的手臂。
“好剑。”灰袍的男人忍不住暗自赞叹。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救人比较重要吗?"素衣女子轻轻道。
“行善积德不是我叶某人的风格。”男人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再说强出头这种事情需要审时度势。心里从一默数到五,若是念完了还没有人挺身而出那就再出手也不迟。免得强了别人出风头的机会。”
“好吧。一......五。”女子狡猾一笑,一双竹筷已经脱手扔了出去。
男人苦笑,“这家伙,莫不是我给你看了太多江湖小说。扔筷子当暗器给多管闲事开场,真是土的冒泡了。”
瞬息间女子已经立在木云连空的身后。那双竹筷扔的角度极好,不偏不倚打在剑柄与剑身相接的地方。力道也不轻不重,恰好将剑锋震偏了一寸。寒光从老头的下巴掠过,削下几根白须。
木云连空回头,一张仿佛波澜不惊的笑脸正对着自己。他攥紧了拳头,只觉得有团火从身体里腾地窜起来。调转剑锋,便向女子刺去。女子赤手空拳,近不了木云连空的身,只能左闪右躲跟他在桌椅间兜着圈子。
“这样可不行啊。”灰袍的男子饮了一口酒,淡淡的说道。
突然女子一手抄起身旁桌面上木筷,趁转身的空档在木云连空的手臂上狠狠的敲了一下。木云连空只觉得瞬间手臂酥麻无力,长剑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木云连空气急,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你...”女子掷地有声的说道,“小小年纪脾气倒不小。人家说书的好心编个应景的故事给大家解闷,不爱听回家自己绣花玩儿去。”
看客里一阵窃笑。
一旁的袁出青和翟羽虽然没明白方才那女人使了什么伎俩打掉了木云的剑,但是心想怎么着自己跟木云也是一伙的。同伴吃亏,自己再不出手帮忙岂不是太没面子了。于是提剑上前,异口同声吼了一句,“泼妇。”
再打,已然是四对一的阵势。苏璃是最后加入的,他喝完了最后一杯焦目,撇了撇嘴,仿佛是不情愿的样子。
这样一来,纵使女人身法再灵巧,也躲不过四把长剑左右夹击。
她一个侧身当过刺过来的剑锋,右手拿住对方握剑的手腕,顺势一绕,翟羽空转了一圈,恰好挡住了苏璃横劈过来的一剑。女人暗下了几分力气,把两个人一起推了出去。
女人偷空瞪了一眼窗边的一席灰衣。那家伙居然还坐在那儿津津有味的吃着他的油酥花生。
“我说,你不打算给搭把手吗。”
灰袍男人看了她一眼,然后坐正了身子,翘起腿,纸扇轻摇,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看戏的架势。
“算了。”女人愤愤。
她轻身一跃,将房梁上垂下来的红绸一把抄来在手腕上饶了几圈。红绸的一端被她牵着在四个少年之间来回游走。女子的步法轻易而迅速,素衣红绸在寒光剑气中飞快穿梭。然后她突然停下,再猛地收手,四个人居然就被牢牢的捆在了一起。女子得意一笑,将手里的红绸不紧不慢的绑在楼梯的扶手上。然后从容的从挣红了眼的少年面前走过,随手拍掉了裙摆上的灰尘。
男人哈哈大笑,没想到她居然用的是他当年教她猎野猪的法子。摇着扇子站起身,男人连道了三声“妙哉”。
“都说长平地灵人杰,是英雄出少年的好地方。果然百闻不如一见。”男人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泼妇,有本事把我们松开。我们一个对一个,好好打一场。”翟羽扯着嗓子吼道。
女子整整衣袖,正眼也不看那他们一下,只道,“哎呦,好不容易捆上的,怎么能说放就放呢。”
“泼妇,知道你捆的是谁吗?木云大人跟苏将军你家的人也敢惹。”袁出青气急败坏。
苏璃跟木云连空一齐瞪了袁出青一眼。丢脸的时候把家号报出来,这不是分明惹人耻笑么?
男人阔步走近,瞟了一眼几个挣扎的少年,“赤军都是这般货色,长平若能守住,那真是天大的笑话。”
“混账,赤军的名声不容你诋毁。”木云连空瞪着一双血红的眼。
“难道不是么?”男人蹲下身,与木云连空四目相对,“两军对峙,一旦开战,身心俱强的人才有可能活下来。而你们...”男人顿了顿,抬手戳了戳木云连空的胸膛,又指指他的脑袋,“这里,还有这里,都空空如也。真是丢尽了长平的颜面。”
“王八蛋狗屁东西....”木云连空此刻已经是怒不可谒。可是他越挣扎,身后的红绸仿佛就缠的越紧。
男人不理会他,偏过头,目光落到一旁的苏璃身上。苏璃自始至终埋着头一言不发,紧咬着嘴唇。仔细一看,已有殷红的血迹从齿缝中渗出来。猛地抬起头,黑色的一双眼突然对上了男人的目光。男人的表情滞了一下,那双眼睛深的就像人心的暗影,让他从背后升起一股凉意。
但是很快,男人又恢复了那戏谑的笑容。他的手缓缓的拨开苏璃的衣襟,伸了进去。
“你...你做什么...”苏璃瞬间变得犹如惊弓之鸟,不知所措。
男人哼了一声,手从苏璃的衣襟里抽出来的时候,指尖便多了两角碎银子。他站起身,将碎银扔给说书的老者。
“这...”老人惶恐,手僵在半空。
“全当给老先生压惊了。”男人走过去,双手扶住老者的双手,轻轻的推到他面前。老人突然打了个寒战,像是见鬼似的眼睛瞪得滚圆。
这个人的双手冰冷的简直就像死人一般。
男人却报以温文尔雅的笑容,他重新摆起折扇,转身头也不回的阔步向楼下走去。素衣女子紧跟在他身后,经过苏璃身边的时候,她微微停下来。她望向苏璃,脸上浮现出片刻的疑惑,却最终摇了摇头,跟着下楼去了。
后来在坊间流传甚广的《长平轶闻》一书里,清楚的记载了旬庆德帝十八年春天的这个傍晚,叶栖风与苏璃戏剧性的重遇。因为叶栖风的关系,这个故事很大程度上被渲染了成了一出英雄横空出世的桥段。而以一敌四的主角也从寄晚烛变成了叶栖风本人。很多年后,寄晚烛机缘巧合的翻到了这个故事,她捧着泛黄的书页,笑着对身边那个人说,“他那时候哪里有这么潇洒,不过是个躲在一边吃花生的怂货罢了。”身旁的人苦笑一下,拿过书本来细细翻过,一滴温热的眼泪从脸上悄无声息的划落,滴在深紫色的袍子上。袍子上金丝绣着的龙纹,在日光下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