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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回忆(四) ...

  •   秦怜被一圈男人团团围住了。

      在这个世界上,女人是稀罕物,很少会跑去当保镖和护卫,她们有更好的事情做,不像男人满大街都是,廉价得很。

      他知道反抗也没用,索性什么都不做,束手就擒。

      嘁,他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拿住傅清澜狠狠出一顿恶气,可惜呀可惜,他很快就要死不瞑目了。

      爹爹这回是真的急了,推压着他的背脊,拼命想要他跪下道歉,一边压低了嗓子催促,“秦怜,快给方小姐赔个礼啊,你难道真的不想活了?你再这么下去,我可救不了你了……哎哟,我的小祖宗算我求你了,你就听我一次不成么?什么能比命还宝贵啊?咱们这些出来卖的讲个狗屁面子哟……”

      瞧瞧,急得都蹦出脏字了。

      他知道,现在聪明人的做法就是五体投地趴在地上,抱着方小姐的脚左亲右亲,低声下气求她的原谅,求她宽恕,求她饶他一命……唉,怪就怪在他一点都不聪明,非但不聪明,而且很是不知死活。

      爹爹第二次试图使阴的踢他膝盖窝,迫使他跪地的时候,他终于不耐烦到了极点,一把推开了身旁抽抽搭搭啰嗦死了的男人,扬起眉宇,对着方小姐挑衅似的笑了起来,“还等什么呢?”

      方小姐气得全身发抖,狠狠瞪了身旁的男子一眼。

      那个男人刚刚没能护住主子,如今又得了主子示意,一心只想着将功补过,‘唰’地一下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刀尖闪着寒芒,带着刺骨的凉意直逼秦怜胸口。

      他毕竟不是真想杀人,本打算趁着对方避开的空子,在他手臂上或者腰侧划开个口子,流点血教训一番,让主子满意就得了,谁知秦怜动也不动,眼睛都不眨,任由泛着幽凉光泽的刀尖逼近胸膛。

      刺了就是杀人,不刺回去得被主子惩罚,冷汗浸湿了他背后的衣服,他双手颤抖,闭上了眼睛,咬牙举剑往前刺去。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将要见血的瞬间,两根苍白修长的手指无声无息地夹住了刀身,微微用力,一截刀刃竟然被她折了下来,跌落地上,发出刺耳的脆响。

      解决了眼前的危机之后,那只手随即缩回了袖子里,徒留满室哗然,众人皆惊。

      捂着伤口的方小姐满脸怒气,额上青筋凸起,胸脯剧烈起伏,好久才阴嗖嗖问道,“傅清澜,你想插手?”

      秦怜抿唇微笑。

      绝处逢生,孤注一掷,其实还蛮有用的嘛。

      她是什么时候越过围成一圈的看客护卫,站到他身边的,他无从得知,也不怎么在意,只是淡淡地笑着,看着那个沉默的女子俯下身,捡起一只带血的白玉簪子,看着她缓缓地站了起来,扬起手,替他理了理散乱的发髻,优雅地将那玉簪斜斜插/入绾起的发丝里。

      黑发,白簪,血丝……一点猩红掺杂在两种对比分明,单调至极的颜色里,美艳得触目惊心,勾魂夺魄。

      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语,甚至没有一个怜惜的眼神。

      他却连失落的感觉都没有了。在她出现的那一刻,他恍惚觉得,天地若是就此灰飞烟灭,他也会不留遗憾地闭上眼睛。

      ——很多年之后想起来,若是在那时就死了,他的生命也许会更完满。

      “傅清澜!”方小姐双眼血红,恨不得扑上去啃下她一块血肉。

      周围的人都在眼巴巴等着一场混战呢,还好心好意地主动往后退开几步,让出一个宽敞的大圈子,就盼着方小姐一声令下,众多护卫围攻而上,喊打喊杀,然后被一个个打得鼻青脸肿惨叫哀嚎……好吧,事实上他们是在等着一出英雌救美,永不过时的好戏……

      但是方小姐无疑是非常令人扫兴的,她既没有撕破脸皮和傅清澜对骂,也没有仗势欺人以多欺少,她只是撂下了一句很经典的告别词,便领着那一大对人马浩浩荡荡出去了。

      “傅清澜,咱们走着瞧!”

      失望的围观看客顿时散了开去,几个在附近溜达的小倌则是不满地跺了跺脚——他们才不想看英雌救美,他们只想看秦怜受气受辱的可怜样,看他平日里还能不能端出清高倨傲的虚架子……

      爹爹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他的宝贝摇钱树秦花魁是保住了,但是得罪了方家,不知日后会不会有飞来横祸,无妄之灾,毕竟怎么看傅御医的身份都不足以镇得住方大小姐啊……

      他的忧虑在看到南玉书的时候就烟消云散了。

      世女今日一袭雪白束腰长裙,袖口裙摆绣满了欺霜傲雪的细碎红梅。

      “世女,你看这……”

      “方小姐不会介意的。”

      “那就好,那就好……”爹爹擦着虚汗,横了秦怜一眼,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秦怜没能注意到爹爹的怨愤,亦没发觉世女不同于往日的穿着,因为他正在很努力地抑制住对着某人扑过去的冲动。

      傅清澜没有离开。

      秦怜试着去拉她的袖子——没有反应。

      再接再厉试着抱她的手——没有反应。

      那不如整个人扑上去吧——扑了个空。

      傅清澜躲开他的双臂,走进了他的房间,没多久南玉书也跟着进来了,浅笑着对他微微点了点头,就像上次的不愉快从来不曾存在过,坐下,叫人端来茶水捧上棋盘,整理黑白两色棋子,重新开局。

      熟悉得让他想要流泪啊……为何南玉书偏偏就要跟过来呢?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拖傅清澜上/床的机会……

      世女当然不会在意他的怨念,傅清澜又开始对他视若无睹。

      他变回了那个永远没人能看见的隐形人……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傅清澜仍旧懒得搭理他,由着他在房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或者躺在床上闷头大睡,再不然站在她身后,摆弄她总是松散的发髻也成。

      等他手上的伤疤全好了,她也不会阻止他弹琴,附加条件自然是只能翻来覆去弹奏一首黄粱曲,每次他的手有点酸疼了,背对着他的女子会不咸不淡主动说上一句,“够了。”

      单调的两个字,却是分外悦耳,秦怜弯起唇角,笑意绵绵。

      他要是真的太闲,就会靠在门上凝望着她的背影,脑海里天南地北稀奇古怪的问题,一个个全都拿出来骚扰她。

      “你见过皇帝么?”
      “唔。”
      “她长得如何?”
      “唔。”
      “听说北国男子粗蛮无礼,安尧男子天生异香,你知道不?”
      “唔。”
      “你觉得我好看么?”
      “唔。”
      “我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男人么?”
      “唔。”
      “你这次得罪了方小姐,不会被暗杀了吧?”
      “唔。”
      “你除了下棋听黄粱曲还喜欢做什么?”
      “唔。”

      ……这就是小兰儿说的有问必答?!

      好吧,姑且就把这种莫名其妙的敷衍,看成是她不喜他问的那些问题。

      那就换个别的。

      “你为什么回来?”

      他以为得到的只会是一声含糊的‘唔’,没想到她揉了揉额角,犹豫着道,“那孩子总让我想起一个人……”
      语气似乎有些郁闷。

      那也许只是他的错觉而已。傅清澜的语调永远是平缓而不带感情的,他在看不到她的表情时,会有意无意地将一些情绪强加在她的身上。

      秦怜也很郁闷,心口堵得荒,正想问问她会想起谁,一直不吭声的南玉书抬眸,“慕容公子小时候么?”
      “唔。”
      “看不出来啊。”
      “他以恶心我为乐。”
      “是么?”
      “是的。”

      简洁的对谈,说完之后归于平息,两人非常有默契地止住了话题。

      秦怜对此十分不满意,“慕容公子是谁?”
      “唔。”
      “慕容枫祈么?”
      “唔。”
      “他是谁?”
      “唔。”
      “你和他什么关系?”
      “唔。”
      “你们行房了么?”
      “唔。”
      “滋味如何?”
      “唔。”
      “他比我好么?”
      “唔。”
      “你对我的容貌身材哪里不满?”
      “唔。”

      ——去他小兰儿爹的有问必答!

      他一边拍着胸口,一边挖空心思寻话安慰自己。

      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等她,管他慕容公子还是小兰儿,反正最后陪在她身边的绝对是他,只能是他。

      话是这么说,次日清晨,秦怜一早就问爹爹借了几本房事秘书,装着没看见爹爹揶揄的眼色,拿回房里仔细品读学习。路过小兰儿的房间,那少年红着眼眶咬着被子,朝着他送来一记厉鬼似的怨夫眼,他耸耸肩,径直往前走,身后响起一阵预料中的杯盏摔裂之声。

      他这些天很少见到除了傅清澜和南玉书之外的闲人,上次吃了个大亏的方小姐也没有上门找麻烦,他不再需要下去登台献艺,每天只要按时打开门,靠在门框上,等着那袭熟悉的素白长裙从容而至,日子过得好不舒适,羡煞旁人。

      前几晚傅清澜来的时候,小兰儿多次企图拦下她的脚步,但是就算扑蹿出去的速度再快,仍然未能摸到她的一片衣角,更别说想要抱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了。

      倒是傅清澜居然还记得白玉簪子的事,某天递给了他一个精致细长镶着螺钿的小盒子,古朴美观,他喜不自禁,以为她脑子终于开窍了,懂得要送个礼物哄他开心,没想打开来一看,盒子里面赫然躺着一只巧夺天工的白玉簪子,内侧刻了金凤楼的字样。

      他气结,“干嘛的?”

      “给那个孩子送去。”她眼也不抬。

      “你不会自己去啊?”话刚出口,他就已经后悔了,悔得肠子都青了,差点把舌头咬掉。叫她去,那不是送羊入虎口么?这只可是他的羊,冷了点木了点呆了点傻了点薄情了点狠心了点……那也是他的羊。“喂我说说而已……”

      “我不想。”她懒得回头看他,就那么平平淡淡三个字。

      他也不想,所以干脆让小厮拿着送了过去,片刻之后,隔壁不远处再次响起了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噪音,他的小厮委屈地捧着头逃了回来。

      秦怜翻了个身子继续补眠。

      晚上傅清澜来的时候,小兰儿眼圈微红,可怜巴巴地蹲在一旁,像只被主人遗弃了的小狗般哀求告饶地戚戚望着她,泪珠子含在眼眶里不停打转,眸子里水雾茫茫惹人爱怜——但他很明显还未意识到,傅大人走路向来目不斜视。

      她若是不愿停下脚步,天底下就没人能强迫她。

      南玉书今日没跟她一起过来,难得两人独处,秦怜还在盘算应该趁着这个难得的宝贵机会做点什么有意义的床事才好,她早就脱下鞋子躺到床上,一手指了指桌子,示意他弹琴。

      ……敢情转了一圈回到原地了么。

      他宁可睁着眼睛撒谎,“我手指痛。”

      她不置可否,仅仅穿着白袜坐到桌边,将一架古琴向她身边挪了挪,自娱自乐地弹奏着,一遍又一遍,还是那首一成不变的黄粱曲,但却少了她第一次抚琴时,浓烈得激荡人心的悲哀痛楚。

      今夜的曲调偏轻缓,徐徐奏来,仿若梦境未醒,刹那永恒。

      她的心情貌似不错。

      因此,他对她提出了这么久以来,他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要求,“我年纪渐长,不能在怀香楼待一辈子,你赎我出去吧。”

      琴声断了。

      她起身,踱步到了窗边,透过窗棂雕刻的繁花向下俯视。

      许是因为她刚才躺了一会儿的原因,高高束起的黑发有点往下垂落,系着的白色丝绦松了整整一圈,最后承受不了重量似的飘飘然从她发梢滑落。

      瀑布般的青丝披散下来,温柔安静地散落在纯白的衣服上,宛若神话中遗世而独立的得道仙人,历经劫数之后升上九天,俯瞰着脚下芸芸众生,万千生灵,带着遥远得恍如隔世的陌生眼神。

      即使现在外面可能只是红袖飘飘,胭脂粉香。

      她的声音响起的刹那,满楼的喧闹嬉笑化为流水远去,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存在,相依相偎。

      ——终究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

      “我可以许你衣食无忧,一世平安。”她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顿了顿,继续道,“但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碰你一下,也可能连见都不会见你。”

      他那时根本体会不到,这句话背后意味着怎样歇斯底里的绝望。

      他只想着若是成了她的夫侍,住在一个宅子里,那肯定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不可能会避得开他,即使她想要躲开他,他也总有法子能出现在她面前……到底年少轻狂,他居然会以为凭着几年的朝夕相处,她就算是冰做的人都能被融化了,他们总能终成眷属,厮守余生……

      他笑容不改,偏着头装成不在意的样子,“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对你有那么一点的喜欢,那你——”

      她回头看他,用一种不容置疑,斩钉截铁的语气打断他那可笑的憧憬,“不可能的。”

      她的眼眸幽深漆黑如夜色苍茫,冷静理智到了非人的地步,好似早在他做出决定之前,就已经看透了他们最终的结局。她说,“我能给你的不多,你想好了么?”

      他很明白,这是她给予的唯一的机会。

      她不会给他太多考虑的时间,错过了便是背道而驰,此生陌路。

      傅清澜,这个人从眼神表情到话语动作,全都在散发着一种很强烈鲜明的暗示:她绝不会善待他,至少不是用他希望的方式。

      他却选择了忽略这一切的预示,固执地牢牢抓住心中期待的终点。

      白头偕老,永不分离,她和他最终美满的结局。

      “我不会后悔。”

      多么愚蠢。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他在怀香楼里便知会有这么一天,他形单影只站在南院外面,感慨着世事冷暖无常,女子薄情负心,那么他又会怎么回答她呢?

      秦怜苦涩地勾起唇角,笑得悲凉讽刺。

      算了吧,就算给他一百个机会,他的回答也只会有一个。

      “我不会后悔。”

      ——即便代价是一生萧索,也要留在你的身边,哪怕你无心无情,永远不会为我倾心。

      于是流年似水,年华如梦,四年的光阴不过转瞬,期间多少悲欢离合,却终是沧海桑田,天上人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回忆(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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