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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回忆(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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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怜只问对了一半。
傅清澜还是会来怀香楼,只是换了个人的房间下棋而已。
一切就跟他起初猜的一样,比起房里的人,她可能更加在乎床榻躺起来舒不舒服,椅子坐久了会不会腰酸背疼,至于负责伺候她的小倌,反而成了附带的摆设品,其作用跟花瓶浮雕之类的无异。
他打了个哈欠,翻身下床,给自己斟了杯茶润喉。
现在是早上,楼里冷清得很,大部分小倌都趁着这空子睡觉休息,为晚上迎客养足精神,唯有几个尚未成年的少年精力充沛,坐在二楼的栏杆上,晃着脚丫子,脸蛋红扑扑的,兴奋地议论他们昨晚招待的客人。
秦怜也算是这里的‘老人’了,对这些乱嚼舌根八卦的事情向来没多大兴趣,通常都会直接关上门,继续睡他的回笼觉。
今天他却没有那么做,而是静静坐下来,凝神听着外头的说话声。
“……傅清澜?没听过啊,是朝廷里的大官么?”
“我哪儿知道呀,傅大人说她是个御医,可我总觉得奇怪,一个小小的御医怎么会跟南玉书那般亲密……所以那晚我大着胆子,缠着她要一副黄金手镯,当时我也只是说说,没抱着太大的希望,可没想她隔日就给我送来了,你们猜猜是从哪里买的?……错了错了,是金凤楼出的!你们想想看,那种地方是一般人能进去的么,咱们也只有看着流口水的份,累死累活一辈子都买不起一个耳环……鬼才相信当御医能有那么多银子。”
傅清澜。
南玉书临走的时候,好像是叫她‘清澜’吧。
这么久了,他竟然是从别的小倌嘴里知道了她的名字。人家伺候了没几天就得了个金凤楼的镯子,他满手是伤连个人都留不下,讽刺呐。
他转着手中茶杯,冷笑连连。
“……傅大人是有点古怪,宁愿跟世女整晚下棋也不愿多跟我说句话……唉哟,其实那也无所谓啦,反正我说什么她都听着,问什么她都会回答,听多了女人的甜言蜜语,偶尔换个清淡点的也不错……哈哈,别闹别闹,这最重要的嘛,当然是我问她要什么,她都会给我……”
“嘻嘻,你们瞧他这无赖样儿!小兰儿,哥哥跟你说句真心话,女子薄情,你最好别太得瑟了,尾巴翘到天上去,对你可没什么好处。”微微压低了点的语声。“你们忘啦?咱们秦红牌身价够高吧,脸蛋够漂亮吧,性子够高傲吧?以前傅大人天天去他的房里,如今连他登台献艺都不瞧上一眼,直接就进你房里去了,你自己小心点吧。”
“你以为我会那么笨啊?秦怜他那是假清高,总喜欢吊着客人胃口,偏偏傅大人不吃他这一套。她们那种女人什么人没有见过,一眼就能把你给看透了,在她们面前耍花招,那就是自讨苦吃,还不如坦率一点,想要什么就说呗……”
“喂!你小声点啊,秦怜的房门开着呢。”
“那又怎样?爹爹都说了,以后准得是我接他的班,他也到了岁数了……干嘛这么看着我啊?怀香楼又不是他秦怜开的,他还想一辈子霸占着头牌之位?……噗嗤,对呀,要能从良当然是最好,你们说,如果我叫傅大人把我给赎出去,她会不会答应啊?”
“行了别显摆了,回去睡觉吧,我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
“嘿嘿……”
秦怜无声地躺回床上,发丝散开,遮住了枕头上的花纹图案。
他要是真能假清高到底,也就不会是这个结果了。
那个女人要的很简单,一间屋子,一个棋枰,外带一个南玉书,他可以当一晚上的哑巴,可以背过身睡一觉,甚至可以出去跟别的女人调情,反正她全都不在乎。
那本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他却选择了最愚蠢的方式激怒她。
刚刚出声说话的两个人他认识,还都没满十四岁,小小年纪,心眼倒是不少……也对啊,怀香楼里长大的孩子,怎么会是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年呢?
但是才十三岁的小倌……
——傅清澜你还真是不挑食啊!
秦怜勾起了唇角,兴致勃勃地想象着他们相处时的样子。
名唤小兰儿的少年甜甜地撒娇问道,“小姐,奴家该怎么称呼你啊?”
那人板着张死人脸,眼皮也没抬一下,“傅清澜。”
小兰儿继续眨巴着眼睛凑过去,“小姐在何处做事啊?”
那人手里执了一枚棋子,冷淡回道,“宫里。”
小兰儿兴奋地睁大了眼,喜不自胜地拉住了她的袖子……嗯,肯定是马上被傅清澜狠狠甩开……最好甩得他跌坐到地上……“傅大人是什么官儿啊?”
那人在思考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眯起眼,微微后仰,大概是想看清棋盘上的局势,沉思着该怎么步步为营,不给对手留下退路,一边还得应付着少年的盘问,“御医。”
“哦……”小兰儿有点失望了,撅着嘴从地上爬起来,退到了旁边,但很快又堆着笑脸巴了过来,用那种爹爹教的,女人一听就全身酥软的媚声暗示,“大人……奴家喜欢金镯子嘛……”
然后……然后秦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行了,他实在想不下去了,真该看看那时傅清澜是何种表情,是会郁闷地皱起眉头,还是会像他一样笑出声?
啧啧,最有可能的就是板着她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顶多漫不经心地问上一句,“金凤楼的可以么?”
虽然不想承认,可是小兰儿真的比他聪明得多。
秦怜从枕头底下翻出了一方锦帕,手指摩挲着上面绣的雍容牡丹。
很奇怪,从头到尾,他想的全都是跟傅清澜有关的事情,想她那晚毫不留恋地离去,想她和小兰儿会怎样相处,想她习惯做出的每一个小动作,却压根没有想到他自己的事情。
爹爹连他的接班人都订下了。
他今年不过十九岁,风华正茂,相识的达官贵人又多,一时半会待遇仍是楼里最好的,可三五年后呢?
等他老了,失去了少年的新鲜味道,他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了。
那时傅清澜呢?
当他无人问津凄惨老去的时候,她会不会还是和小兰儿在一起,给他买金镯子金臂钏金链子,听他说话回答他的问题,保不准小兰儿一旦开口,她就真会把他给赎出去。
接着,便是洞房花烛,鸳鸯交颈,从此恩爱缠绵,执手相伴……
秦怜猛地攥紧双手,指甲陷入了掌心中,血丝慢慢渗出。
以那个女人的心性,怕是日后永远不会想起他。
他对她而言,终究只是过眼烟云,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顶多几十年后,她和小兰儿坐在树下晒晒太阳,偶尔提及,说上一句‘秦怜啊……名字倒是挺熟悉的……’。
他不允许。
无论是以什么方式,他都会让她牢牢记住他。
他松开了手,蹙眉望着锦帕上沾染的血迹。
既然这么放不下,不如就把她抢回来好了,大不了他这次不说话也不碰她,她想做什么都由着她,他只想安静地陪在她身边,这就足够了。
至少暂时足够了。
打定了主意,他马上就付诸行动,当天晚上,他一袭素衣抱琴上台,一字不说,低着头自顾自地弹琴,一连三遍的黄粱曲。
下面的人还是一样的捧场,那也很正常,她们大多是来看他的脸的,至于他的嗓子琴技,凑合着也就罢了。
第二遍都快弹完了,傅清澜总算是来了。
白衣黑发,一双黑眸隐隐含着冰霜之色……那淡漠的身影映入眼帘的一刹那,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方能平静下汹涌的心潮。
激动的也就他一个人而已。
傅清澜面无表情地走上楼,熟门熟路敲响了小兰儿的房门,越过盛装打扮,笑盈盈迎出门的少年,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
从进楼到进房的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脚步沉稳坚定,眼眸总是直视前方。
倒是她身后的南玉书,好像微微停了停,向他这边看了一眼。
早上听到的话里面,有一句说得真是太贴切了。
——女子薄情。
或许是心中有所触动,第三遍弹奏黄粱曲的时候,琴声凄楚哀婉,扣人心弦,坐着的客人中竟有悄悄抹眼泪的。
谁借我一枕黄粱美梦,谁负我半生颠沛流离……梦境再美,终有醒来的一天,凡事不可强求……
秦怜眸色一沉。
——鬼话连篇。
他偏生就要强求!
十九年来,他等的就是这么一个人,为此他放弃的辜负的远非常人所能想象,如果不抓住机会放手一搏,他到死都不会瞑目。
这首黄粱曲,未能替他挽回那人的心,反而给他招来了无妄之灾。
秦怜挑眉,打量着今晚找上门的‘恩客’。
第一眼看上去挺眼熟的,第二眼看上去面目可憎,第三眼看上去,哦……他认出来了,原来就是半个多月前,带着一群人来嫖他,但没付够银子的女人。
半个多月前,他能忍她,无所谓,就当是被疯狗咬了一口,事后就忘,伤疤全无。但是现在不行,他心里住进了一个人,要让他带着这个人的身影接客,还不如拿把刀子捅了他一了百了。
那吝啬的女子站在一群护卫中间,双手抱胸,一脸的讥笑,等着他向她屈服。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他一点要挪步的意思都没有,百无聊赖地靠在栏杆上,堂而皇之地和‘恩客’对峙起来。
爹爹在一旁看得冷汗直冒,不停地用一条粉色的丝绢擦着额头脸颊,直把画好的妆都给抹糊了。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秦怜不动,护卫们簇拥着的女子也不动,反倒是爹爹忍不下去了,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赔笑劝道,“方小姐……不如今晚就算了吧,秦怜他就这脾气,我回头好好教训他一顿,替您出气……”
那位方小姐像是才醒过神来,慢慢地放下了手,对爹爹的碎碎念充耳不闻,张口就问出了三个字,“黄粱曲?”
秦怜爱理不理,半天方转过头,懒懒答道,“是。”
“怎的,被抛弃了不甘心?”方小姐也不介意他的态度,嗤笑道,“痴心妄想不是错……但你没资格,秦怜,这个楼里的所有人都有做梦的资格,就你没有。”
“是不是痴心妄想,由不得你来评说。”秦怜斜眼看她。
方小姐凝目端详着他,片刻后大笑出声,引得周围本就好奇的客人竖起耳朵,往这边靠了过来。她笑得两肩耸动,久久不能停歇,好不容易缓过气了,抬起手指着秦怜,“你以为——”
她说到一半,蓦地住了口,转过头,惊疑不定地盯着某个地方。
从左数起第三间房门打开了。
当先走出的是个长相娇柔可人的少年,他两手紧紧抱着一名白裙女子的胳膊,死命地拽着她往外拖,娇艳欲滴的红唇喋喋不休地叫嚷着,“傅大人,我就是想要秦哥哥头上戴的那种簪子……啊!你快点过来看,就是那种,很好看吧?傅大人,我想要戴给你看嘛……好不好啊……”
秦怜直起身。
真不容易啊,枉他处心积虑都未能让她重新转回目光,小兰儿几句话竟让她纡尊降贵抬头看他了。
只是与其说她是在看他,不如说她是在看他头上那只有点歪斜了的玉簪,稍稍打量了一下,轻轻开口,“哪里——”
“拿去!”
他可以发誓,方才她用那么陌生的眼神看着他,想说的话绝对是‘哪里买的?’,听她问出口,那可比再被方小姐糟蹋一晚还难受。
所以他想也不想拔下了精致的玉簪,狠狠扔到了他们面前。
小兰儿圆溜溜的眼珠子恋恋不舍地望了望簪子,几次想要去捡起来,左右思量,还是强迫自己克制住了内心的冲动,咧开嘴,露出整齐的雪白牙齿,笑得那叫一个天真无邪,带着点撒娇意味地来回摇晃着傅清澜的手臂,“谢谢秦哥哥的好意,那是你的,我不能要。我比较喜欢傅大人买给我的……傅大人你说句话嘛~~~啊,最好要金凤楼出的,虽然式样可能不太像……”
傅大人傅大人傅大人……简直就是魔音穿耳,烦不胜烦。
她没有答话,转身开始往回走,小兰儿仍是拉着她的手臂不放,偶尔亲昵地凑上前,在她袖子上印下一吻。
说到底,也只是亲吻衣服而已,可在想象力异常丰富的秦怜脑海里,那已经变成了一副不堪入目的画面——夜色如墨,芙蓉帐暖,猫一般的少年餍足地趴在她的身上,抓着她的手摆弄她的手指,时不时在她脸上亲几口,留下几个湿漉漉的印子,那寡情冷淡的女子温柔宠溺地凝视着他,满眼的柔情似水,伸手安抚地摸着他的长发……画面一转,变为秋风飒飒,大街上落叶飘飘,佝偻着身躯的昔日花魁面黄肌瘦,瑟缩在无人注目的角落里,凄凉地哀悼着他昙花一现的爱情……
虽说是在遥远的未来,但是鲜明的反差还是让他恨得几欲杀人,抓狂不已。
“傅、清、澜!”
那人没有回头,步履沉稳,留给他一个寡情的背影。
她身边的少年倒是马上就转过头,眼睫毛扑扇扑扇的,大眼睛无辜又恶毒地含笑望着他。
“……她今天不是该去英烈陵么……”方小姐喃喃地自言自语了一句,眼角瞥见面色铁青的秦怜,不由噗嗤一笑,踏前一步,“秦大公子,这痴心妄想四个字确实用不着我说,你看看,你的心上人背上不正写着呢么——唉哟!”
秦怜的玉簪砸到了她的额头上,鲜血汩汩冒出来,顺着脸侧滴落。
四周看热闹的人全傻眼了,爹爹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后知后觉的护卫们不知所措地呆愣着。
唯有秦怜嘴角撇了撇。
其实他更想砸傅清澜的,谁叫方小姐突然走上前当活靶子,害得他想要好好瞄准都不成。
这绝对是个无心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