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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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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贾环回到书院,沈慧一早儿就在临诚院门口等着,见他来,大声抱怨道:“亏我还给你留了鸡腿,你这小子忒不够意思……”
贾环忙忙扔给他一个大包:“我错了还不成么!赔礼赔礼,快趁热吃!”
竟是包裹得严严实实两只烧鸡。
沈慧笑道:“这还差不多。”
待到了屋里,沈慧就将其中一只烧鸡分给了同屋几个学生,笑道:“我这是借花献佛,剩下这只你们几个小子谁也别跟我抢啊!”
另一学生笑道:“我说呢,这小子要吃独鸡,就先堵我们的口来了!”
又有人问:“贾环,你家里人来看你怎么不提前打招呼的?”
贾环愣了愣,抬眼笑道:“不是家里人,是我一个旧识大哥,如今在楚州当差,顺道来看看我罢了。”
沈慧八卦之心燃起,一边啃着鸡腿一边拉了他到外面坐着:“你家里人这大半年了,除年初给你送点子衣裳,也没见其他人来看你。”
贾环现下头已是不晕,清明得很,只得苦笑道:“我家里那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都跟你说过了,怕是巴不得我不回去呢,哪还有心照护我的。”
沈慧默然点头:“若我是庶子,指不定境遇还不如你呢。”
贾环笑道:“你愁什么,你家里还不是紧着你一个的?”
沈慧却摇摇头:“咱们既成了朋友,我也从不说瞒你的话。我这人生下来就奇怪,口里虽不留德,却也看得清楚。我父亲这么一辈子,哪里是紧着我过活的?不过是紧着金陵沈家罢了。家中虽巨富,我自个儿却是不太在意,心思亦不在此处,你当是为什么?不过因为家父总以为我伯父才是正宗,不肯托大,每年只将金银,分了大半给伯父罢了。否则你以为他有多么大才能,不过二甲五十名的出身,却年纪轻轻就坐到侍郎之位!”
贾环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沈慧摇摇头:“我也是看得淡了,才不去管事,也没能耐管。”
贾环顿了顿,低声问道:“那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沈慧道:“我好歹也是个贵胄公子,出路不用你操心。倒是你自己……贾家现在这个样子,你将来就算状元及第,又能如何?真以为能保住贾家富贵么?”
贾环苦笑:“我哪里是要保贾家……”
正说着,就听见一阵铜锣:“亥时,定昏——小心火烛,各处安睡!”
沈慧将烧鸡一包,拉了贾环:“进去罢,再读一会书该歇了,明儿一早还得考经论。”
贾环点头,二人进屋,与几个学生一处念书不提。
冯紫英此时还在镇上徘徊。他在想自己这十几年来,真心交好的人也不多,却为何就专程到了这里,来看一眼贾环呢?
因为他是贾宝玉幼弟?
贾氏一门,哪里有什么干净的地方,就连贾宝玉,也是因为性情有趣才想与,本非同道之人。他摇摇头,无法为自己长久以来的作为想出任何理由。
对他来说,贾环应该只是个清隽的少年朋友……
北山书院每个月几乎要将学生扒下一层皮的考试,在重阳节前又连考了两天,经论礼乐科考杂学,将学生们逼了个昏头涨脑大呼救命。不过这里无一人敢作弊,只因作弊者自开山以来就没有一个不被扔出山门的。谁也不想丢这个脸面,更不敢心存侥幸。
贾环在书院中待这么久了,方知天下才子何其多,又哪里会眷顾他一个?当下竟比在贾府时更为勤勉用功,虽非头悬梁锥刺股,却也可比肩了。
沈慧平素大大咧咧,却有真才学,这二人互相激励,从不做无用功,对考试十分得心应手,渐渐在书院中也有了些名气。要说开始还有人对贾环金陵院试案首的成绩不以为然,后面再看这少年小小年纪就有此等毅力,也不敢怠慢。一时间他们这届学生,倒是少有被老师责骂的。
陈岸青心中喜欢那些怪才,但对贾环也很不错,偶尔在教师食堂出没,还会扔给他几个馒头包子……至于贾环黑线不黑线,他是不管的。
这日又是沐休,天寒地冻,贾环一大早就在校场练剑,只把面庞练得红润冒汗,倒是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刘久芳拎着个考试没达标的学生路过,老远就笑道:“小贾环,你那鸡胳臂鸡腿儿的,也就只能练练剑啦,还练得惨不忍睹。”
鸡胳臂鸡腿儿。惨不忍睹。贾环忍着怒意笑眯眯转过身:“先生好。”
刘久芳晃晃手里一晚上没睡觉半死不活的学生,指指他手里的剑道:“上课的时候我也没跟你说,往后你自己练,就选些轻便的剑罢,练速度就成,别指望力道啦。姿势也别求,你那鸡扒势,再练也没用。”
贾环微笑表示受教,回头就换上重剑将一校场的荒草全给砍了。
转眼近得年关,书院中最后一次扒两层皮的大考成绩下来,贾环稳稳占据着本届卷首的位置,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刘久芳手中骑射与武道,都只给了他一个不用半夜罚练习的成绩。沈慧拍拍他肩膀:“你这瘦胳臂瘦腿的,况且又不考武状元……”
好友本意是想安慰几句,却被他恶狠狠瞪了回来。
贾环握着拳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沈慧半晌只听出一个“体育”,便挖挖耳朵:“啥叫体遇?”
贾环只是不理。
书院的学生,大多是一年也就年节时能回家与父母团聚。贾环想着自己虽人小没钱,又不愿跟贾府中人有太多纠葛,但基本礼仪还是要遵从的。看着沈慧搜罗了各种字画礼品准备回家送人,贾环想了想,就备出几本手抄经书并扇坠送女眷长辈,又备些平素得的古卷要给贾政,其他再多,他也是没能力送了。
沈慧看见他准备东西,不禁笑道:“你就是空手回去又怎么的?出来求学,又不是赚银子。”
贾环笑了笑:“若空手,又该徒惹轻贱了。”
他说的是大实话,出来一年,回去总该会讨点巧,将这年节平安度过了。
等到书院中学生各自离开,贾环也没见贾家接了信后派人来接他。想着究竟是没来得及还是没接到信,又或是压根没准备来接?他看着自个儿那些行李,颇有些苦恼。
大忠道:“公子放宽心,我们先去镇上坐船,遇着旱路再雇马车也不迟,反正有我在,公子不必担忧。”
贾环宽慰一笑,终是点头应允。
沈慧家人早来了,他也非得等着贾环一块儿。
等一大帮子人快到江口,只见迎面两匹快马,掠过他们后又堪堪停下,转回头来跟上。
贾环莫名,仔细一瞧,竟是冯紫英。
“冯兄!”
冯紫英笑道:“我还怕赶不上接你,快马加鞭过来的。”
沈慧拉拉贾环:“这位是……”
贾环笑:“就是我上次与你说过的那位旧识兄长,在楚州当差的冯紫英。”
沈慧点头:“原来是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失敬失敬。”
冯紫英下马将缰绳交给仆从,抱拳笑道:“想必这位就是沈慧沈公子了。”
却是闭口不提沈聪。
沈慧此时也听说他跟沈聪是好友,见他闭口不提,心下大爽,看他顺眼许多,便对贾环笑道:“我本还担心你路上不安全,现下看倒是不必忧愁了。”
贾环睨他:“你就是担心又怎的?难道还会浪费时间陪着我去金陵不成?”
沈慧一退三步远:“你想得美!”
冯紫英看了只是笑。
众人江口别过之后,贾环方才舒了口气,转首看向冯紫英,颇为不好意思:“我可没想到你来与我一起回金陵……”
冯紫英笑道:“看你之前倒没这般讶异。”
贾环道:“我若不故作镇定,沈慧那小子定要笑话我。”
冯紫英点头:“这个我懂。”
贾环顿了顿,低下头道:“总这么麻烦你,我也不好意思……”
冯紫英笑着拍拍他:“不好意思什么,我本也要回金陵,顺道带上你,又没甚不便利之处。再者说,为换你开口叫一声大哥,再让我做什么都成。”
贾环故作了惊讶:“这声大哥竟如此值钱?我得赶紧多认几个……”
冯紫英点头:“话是不错,你且先叫了我再说罢。”
贾环只是笑着顾左右而言他。
于他心中,自己并不比冯紫英年纪小。相反,加上前世记忆,应当倒过来称兄长才是。奈何古人大约都喜欢一个称兄道弟,好似做了兄长就有什么特权一般。也不知冯紫英心中究竟有何执念,回回见面都要半开玩笑想将“冯兄”的称呼更换掉。
二人就此结了伴回金陵,一路谈东西南北,说古往今来,倒也乐事。
原来冯紫英爱好武学,却也是读了不少书的。当年贾环还以为他没啥学问,后来才晓得自己差了十万八千里。
“冯兄,我看你这样本事,文武双全,将来,可得挣个骠骑大将军做做!”
冯紫英挑眉摇头:“将来的事,谁能知道。”
贾环不解:“说句心里话,我见你与我兄长等人交好,便曾以为你是不好实务的,后来见你放下身份到楚州来当差,又觉并非自己所想。如今,看你意思又不在此……”
冯紫英顿了顿,淡淡道:“我虽是将门出身,却也将这国事看淡了。如今北地尚属安定,没咱们武人什么事。”
贾环托着腮看他,半晌才道:“我觉着,你心里定不是这么想的。”
冯紫英一震,慢慢笑道:“哦?那你觉得我是如何想法?”
贾环笑开,起身踱起步子:“如今虽看上去安定,可是每隔两年,还是要打一场仗的,至于这仗流传到关内百姓耳中,是大是小,就由朝廷决定了。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只要鞑子没有大野心,朝廷,就只求这一时安定。但要我说,只要留鞑子在北边儿,始终是祸害!人心不死,人心不足……想必你也是这样想,只是遇到朝廷政策如此,觉得无奈罢了。说句万分不敬的话,我听说冯老将军当年在战场上吃过大苦,这么多年过去,恐怕豪气不再,将军府中也同样是不愿意你走军伍的。你能想到至楚州做个参政,大约也是既全孝悌,也逃枷锁。当然了,主要……还是朝廷太软弱,这并非你可以改变之事。”
冯紫英静静听他说,半晌才道:“也难为你小小年纪,竟从我一句话,就看出许多。”
贾环吐吐舌头:“你别嫌我多话就好。”
冯紫英笑了笑:“我引你作知己还来不及,怎会嫌你话多!”
二人当下把酒言欢起来。
贾环前世自号千杯不醉,今生却不知是不是身体原因,竟不甚酒力。偏生他心里信任冯紫英,混不在意,看他喝得爽快,自己也跟着起哄。结果就是,还得累着冯紫英照护。
紫英看着桌上酣睡之人,半晌,轻叹一声,伸手去扶,想将人带进船舱休息。奈何贾环此时已经睡得安心,死猪一般,往起一带,竟径直靠进他怀里。火光映衬下,少年清隽秀气的面容显出些微红润,两个随从都已休息,只余四面水声,还有少年温润的呼吸声。冯紫英静静抱着,觉得臂膀与胸膛无限温暖,渐渐低下头,将嘴唇凑上对方额角,慢慢下移,最后到了少年润泽的唇上。轻轻吻着,慢慢加深,只觉唇齿酒香,令他深深陷了进去。
“恩……”
少年一声呻吟。
冯紫英堪堪震住,慢慢抬起头来。只见贾环犹自不觉,还轻轻舔了舔嘴唇。紫英一笑,将人打横抱起,还是送进了舱内。
他从柜中又取出一只酒壶,走到甲板上。
此时月色清明,寒意更浓,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独自坐在船沿,淡看着江面寂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