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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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劲装少年还站在山门前,身边只有一匹枣红大马,竟无随从。如今一别大半年,转瞬就是深秋,贾环顿觉再见之时,冯紫英比此前更为英挺,真正是少年得意,洒然不羁。
贾环不知为何对方会到北山看他,心下有些惴惴,便跟在闵雪松后头,远远喊了一声:“冯兄……”
冯紫英笑道:“环儿。”
闵雪松莫名看他一眼,上前对冯紫英道:“看来你们确是旧识的。”
冯紫英笑着看向贾环:“你今日课业重不重?能不能请半日的假?我带你去镇上吃顿便饭。”
这语气就好似家中长辈一般。
贾环心下一暖,便看向闵雪松道:“这位是冯紫英,与……与我兄长乃是旧识。”
闵雪松道:“你年纪小,自己下山总是不便,这样罢,你们且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将你那个叫大忠的随从叫来。下午你是哪位先生的课?”
贾环有些嗫嚅:“刘先生今日教云中剑……”
雪松不禁笑道:“那剑法轻飘飘的,很适合你们练么。不过今日便罢了,我去跟先生说说,你下次再补上。”
贾环雀跃:“谢谢学兄!”
闵雪松朝冯紫英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贾环回过身正笑着要问冯紫英怎么来了,却见那人正定定看着他,顿时愣道:“冯兄……?”
冯紫英回过神,笑道:“抱歉。”
贾环也不在意,上前去摸摸他的马:“冯兄是出门办差么?怎么到这儿来了?”
紫英一笑:“我如今在楚州给张大人做事,过两日就是重阳节,我提前告了假,想在周边逛逛,想起你在北山念书,便来看看你,顺便瞻仰这当世名胜。”
贾环心道原本书中冯紫英算个贵胄纨绔,竟也是重实务的?
数数贾宝玉那几个好友,可没一位走过此道。
思及此,贾环心知不可多言,便抬脸儿笑道:“那我就多谢冯兄盛情啦。”
冯紫英拉着马,从马鞍褡裢里摸出一只小包袱,递给贾环:“从楚州带的,你且收着吃罢。”
贾环莫名,伸手接过:“什么东西?”
冯紫英笑而不语,贾环便挑眉抬手拆了,看见里头一溜糕饼甜食。
贾环苦笑:“冯兄……我这么大人了……”
冯紫英道:“晚上读书可以垫肚子。我当年在书院可经常饿得找不着北。”
贾环一愣:“咦,你也念过书院?”
冯紫英笑道:“只读了一年便被老爷子拎回家啦,如今回想甚是怀念。”
贾环还要再问,忽听大忠浑厚的喊声传来:“公子!公子!”
大忠跑得是哼哧哼哧。
冯紫英笑道:“你这家人看上去又高又壮,上阵杀敌定是好手。”
大忠摸摸脑袋:“我不喜欢杀人。”
贾环扶额暗笑。
山门处闵雪松远远朝他们晃晃手臂表示打过招呼,便又转身离开忙去了。
冯紫英拍拍贾环:“走罢。”
贾环笑道:“咱们三个人,这下谁也坐不得马来。”
冯紫英也笑道:“无妨。”
说罢,他抬手一拍,竟将马儿赶跑了。
贾环看得目瞪口呆,直见那马飞奔在山道上没了踪影,方才看向冯紫英:“你不怕马走丢?”
冯紫英道:“这马本不是我的,上回从西郊猎场一路跟了我回家,也是有缘。无论我赶他去何处,它都能找着我。”
贾环眯眼笑开:“真是有灵性,它叫什么?”
冯紫英顿了顿,方才笑道:“流光。”
这日金陵贾府中也在准备重阳家宴。王夫人念着自家女孩儿还在宫中那不能见亲人的地方,心下想得有些儿愁闷,只得安慰自己“元春是个有大富贵的”,一面握了佛珠往园子里走。这大半年来,她已很少再想起北边那个庶子,只是日日看着宝贝儿子宝玉,心面儿倒也能放宽些。
远远瞧着红绸身影一闪而过,王夫人站立喝道:“宝玉!”
贾宝玉摸着头发钻出脸来,嘿嘿一笑,忙忙凑上前:“太太……”
王夫人瞪他,上前伸了帕子替他擦汗:“你这孽障,成日里只在院子里外乱跑,小心给你父亲看见,一顿好抽!”
宝玉缩缩脖子,又扭股糖一般凑去挽着她:“太太,我自小心着些。”
“这几日功课做了没有?”
宝玉默然。
王夫人点点他的脑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啊!非得拿刀架着你,方才肯去读一点儿正书。不过,也是那徐先生偏心,专教那小子,不肯教你……”
宝玉道:“我怎么没读书了?我昨日还写了几幅字……太太!老爷是不是不准备给我再请老师了?”
王夫人看他一眼:“老爷是想再劝劝徐先生回来……你且等等罢。实在不行,且暂时送你去家塾可好?”
宝玉缠着她:“别!那家塾里的人我不喜欢来往的,可别送我去!”
王夫人笑着拍拍他:“你既不愿,我何曾让你受过委屈?只是一点,你得给你老子娘争些气!环哥儿都进学了,你怎么不跟你去了的大哥多学些勤勉呢。”
宝玉听得耳朵发痒,只好低下头不言语。
此时南边早已来了消息,说是那位贾夫人病情日重。当然,这都是要瞒着贾母的。在王夫人记忆中,贾夫人贾敏,一直是个她不太愿意去面对的存在。
当年她甫一进府,便发现整个贾府,只有一个女子当真是众星拱月,行事做派,无一不超过她这位公侯小姐。现在想来,她膝下的这几个女孩儿,竟没有一个是过过贾敏当年那般锦绣辉煌却又优雅细致的生活。
思及此,她便深深叹了口气,可见一个人是一个命,这话也不错的。
贾敏生性好强,又极有才学,在贾母庇护下,十分不将她们这些嫂嫂放在眼中。但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得远嫁姑苏。
王夫人一路拂着草木过去,淡淡一笑。
当年贾林婚事,贾母本不同意。是王家偷偷劝了贾老太公,尽述金陵已无合适人选,唯姑苏林氏,一门清贵,林如海更是年少有为。更要紧是林家人口简单,贾敏一过去就是当家主母,这才让贾母点了头,将宝贝女儿远嫁南方。
从此,王夫人才能凭借王家势力,在贾府彻底站稳了脚跟。
如今南边即将大变,如何能不叫她挂心?
便是贾环在北山闹出再大风浪,也不比贾敏病重临终,更能吸引她的关注。
那老子镇江边小楼,贾环看着面前的螃蟹酒菜,顿时笑开了花:“冯兄,真是多谢你!我便不客气啦。”
冯紫英给自己斟了杯酒:“谢什么!只是螃蟹性寒,莫要贪吃。”
贾环喜得眼睛都快成一条缝儿,哪管这个,扯了螃蟹便大快朵颐。
冯紫英自斟自饮,淡淡看着江面。贾环抬眼,只觉冯紫英与金陵时不太一样,要说哪里不一样,大约是更沉稳静肃一些,与他印象中那个极潇洒的将门公子不同了。
冯紫英见他发呆,不禁笑道:“怎么?”
贾环摇摇头,又闷着头去吃。
那大忠被安排在楼下吃饭,冯紫英便没什么顾及,将外袍脱了挂上雅座门边,转首给自己换了大些的酒盅。
贾环瞪了眼:“我是不喝酒的,你也少喝些罢。”
冯紫英笑道:“人生四大喜事,不知小贾公子知不知道?”
贾环白眼一翻:“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哎,你们总叫我小娃娃小娃娃,难道你还当我是故知不成?”
冯紫英挑眉:“莫冤枉我!那可是沈聪喊的,大不了我帮你出气就是!只是我见着你投缘,道一声故知难道也是错的?今日既有此喜事,我多喝几杯也无妨。”
贾环面色微红,不再言语。
冯紫英点的菜色很合他口味。贾环想了想,大约是自己就爱吃肉的缘故,当下笑道:“冯兄你别光喝酒,也吃些肉呗!”
冯紫英听得好笑,便点点头,伸了筷子。
如今阳光正好,斜斜照进窗户,投映在二人身上,竟是十分温暖。贾环心中感慨,自己来到这世上,长到十几岁,好歹是有这么几个真心待我之人。人生在世,亲朋好友,可不就是所求么?当下觉得自己并没那么惨,未来在经营之下也是光明大道,便不禁笑将起来,伸手抢了冯紫英的酒壶:“我也喝一点!”
冯紫英饶有兴致:“你?可别喝倒了,让你们老师知道,不会揍我也会罚你。”
贾环哼了一声:“少瞧不起人。再说……我只喝两杯,再多就不喝了。”
冯紫英只是笑。
待到酒足饭饱,贾环还是有些微醺。他晃晃脑袋:我喝进肚子几杯来着……?唔,一杯,两杯,三杯……
冯紫英拍拍他:“环儿!环儿!也罢,我去叫些醒酒汤。”
刚要起身,衣角却被人一拉,贾环斜靠在位子上,定定看着他:“我只是头有些昏,你别去叫那醒酒汤了,我休息一下就好。被人知道,我多没面子……”
冯紫英摇摇头,好笑道:“还说不是个小孩子!”
贾环哼哼,表示抗议。
冯紫英无奈,只好又坐回位子上。
贾环缓了缓,抬眼道:“你今日回楚州么?”
冯紫英摇首:“我准备去临镇,据说重阳节那边灯会比这儿热闹。想必你重阳是要待在书院?”
贾环笑道:“大家路程远的自然不得回家,一到过节都是凑一块过的,倒不曾有例外。”
冯紫英点头:“也好,听你口气,书院中应该也没什么人欺负你。”
贾环挥挥拳头:“这儿,是靠实力说话!哪像原来……咳咳,想不受欺负也难……咳咳。”
冯紫英笑着将最后一些儿酒倒进自己盏中。
贾环顿了顿,又踟蹰着道:“楚州离这儿不远……你若闲暇……也可来这边晃晃……”
冯紫英勾唇笑道:“这会儿当我是故知了?”
贾环面红,别开脸去:“我,我当你是朋友。”
冯紫英心下微动,半晌,方才笑道:“好,你若闲暇,也可去楚州找我,我带你办案。”
贾环惊喜站起:“当真?”
冯紫英敲他,让他好生坐下:“自然当真。”
贾环大约还没意识到,冯紫英不过比他大那么几岁,连案子都办上了,可见很得那知府器重。冯紫英眯起眼看向窗外重阳胜景,一片金辉,不知不觉,将那酒盏磨上唇边,带出一抹天然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