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对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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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了笼安魂香，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
醒来已是深夜。
月白风清，是个好天。
我披了件外袍，叫侍夜的宫人莫要跟随，径自在宫里行走。不觉到了逸然亭外，今日事出突然，宫人棋盘忘了收，花静落于上，透着一抹凄凉。
“陛下。”
“是清琦么？”
抬头看，树下立着个人影。一身孑然，似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待辨清了面容，我隐感失望，“卿伤好些了么？”
“多谢陛下体恤，已经大为好转。”他的目光在我胳膊上徘徊了几回，却并不多问。
与其虚与委蛇，倒不如随他臆测。一时，他望望我我望望他，气氛十分微妙。
正尴尬时，使臣忽地开口：“听闻陛下棋艺精湛。臣不才，可否与陛下对弈几局？”
我颔首，示意他坐下，“只是闲着打发时间。至于好坏与否，恐怕仁者见仁。”
“陛下谦逊了。”使臣拱手谢意，与我一道将棋子拾掇好。
我率先落下黑子，道：“棋者，最难的便是取舍。明知会输，却偏偏想要赢；明知会赢，却不得不选择输。不过身处的位置不同，倒不见得是技艺拙劣。”
使臣随即落下白子，道：“陛下所言甚是。”
我行了个小尖，露齿一笑，“不过是些狂瞽之言，还望卿不要见笑。”
使臣的脸呆了呆，像是在抽筋，“陛下真知灼见，臣十分佩服。”随即凝思片刻，也走出稳妥的一步。两个人就这么你来我往，打开了局面。
我估摸着自己应该看错了，便不以为意地道：“寡人倒十分佩服你，刀架在脖子上还能镇定自若。若是那人再用力多上一分——”扬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咔嚓，汝命休矣。”
使臣咳了一声，镇定自若地道：“不过是臣运气好，再加上陛下的弓弩手技艺超群，所以才躲过劫难。”顿了顿，又道：“陛下伤势如何？方才我怕唐突冒犯了陛下，所以不敢询问，还请陛下见谅。”
我十分受用，再度笑道：“幸在未伤着筋骨，养个十来天估摸着就好了。只是可惜了这棵槐树，长了这么多年枝却折了。”
使臣眼底一滞，急忙低头看着棋盘，装出观察局势的模样，“与臣府中老奴相比，陛下和臣真是承天之佑，无比幸运。”
“你家老奴怎么了？”这次我看清了，他那张俊脸确实抽了一抽。想我虽不算国色天香，却也长得十分正常，竟因为一笑而吓着他，自然十分郁闷。随手落下一子，待回过神来，已是大事不妙，居然放错了位置。
使臣趁势追击，杀了我一大片。他将无气的子提走，从容地道：“这话有些渗人，还是不讲为妙。”
“无妨！你且说来听听。”我内心十分沉痛，望了望天上的皎月，忽然有所顿悟。想来，此时夜色浓稠，月光清幽，正是狐妖女鬼出没之际。我那一笑，虽说是发自真心，看起来却像要食人了一般，说是狰狞亦恰如其分。
我对此十分愧疚，可转念一想，寡人就算真是食人的精怪，就凭这副皮相，也没那么可怖罢！
使臣落子后伤感地叹息：“唉！他原打算跟臣一同前往巽络，就在出府那日，天忽然起了一阵妖风，刮倒了院子里的一棵老树，他就……脑袋在树上开了花。”
冷风袭来，背后霜降了一般结成嘶嘶的冷意。我瞠目结舌，半晌才反应过来，悻悻地道：“那寡人还真是幸运。”
使臣笑得开怀，像是星漏了几颗在眼睛里，“臣原本也如陛下这般以为他会命丧黄泉，谁知那老奴脑壳竟比石头还硬，树上开花的……只是不知被何人泼上去的油漆。”
咳……寡人竟被耍弄了。然，我却无半点怒意，甚至欢喜得紧。
像，实在太像了。这与生俱来的自信，这举手投足间的沉着，这戏弄得逞时眼底的狡黠，活脱脱就是另一个清琦——虽然只有神似。
春去春来人易老，今年花比去年好。再不折下这朵花，花就要枯了。
我脑筋一热，喉咙一干，腆着脸鬼使神差地握住了他的手，“不知贵国主可及卿的万分可爱？寡人倒想及早见到他，一解心中所惑。”
我的手不甚大，他的手也不甚小，拇指恰落在虎口，与某处旧痕交叠。使臣手指微攥，一脸的不自在，“陛下与吾君乃人中龙凤，非臣所能比拟。还望陛下……莫再开臣的玩笑。”
一逮着机会，他便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回，生怕我揩了油水。我颇为郁卒，想他于我不过是场水月镜花，便付诸一笑，道：“既是如此，寡人便不勉强了。”
着手继续下棋，使臣竭尽所能，我亦不得不全力招架。
不觉已是天明。清浅带了宫人前来伺候，我叫他一旁观摩，直近中午才用清茶漱了漱口，略略笑道：“不知何时才能再与卿对弈。”
他这次倒没什么反应，只起身行礼，也笑了笑：“承蒙陛下抬爱。臣已飞鸽奏笺上书喜事，吾君也回了信，命臣尽快安排陛下前往震国。下月初九诸事皆宜，最利出行，不如就在那日启程。陛下若不嫌弃，在这之前臣随时可以奉陪。”
言下之意，我与烨成亲已是生米进锅，由不得我了。我颔首，不动声色地道：“那寡人就恭迎候教了。”
去谛业寺的路上，我问清浅使臣棋艺如何。清浅揉着我的手臂，道：“看似无形，实则步步为营。洞察犀利，是个难能一见的高手。”
棋品如人品，如处世之道，如用兵之道，如治国之道。清浅半生苦难，趋于生存的本能，生就出一双辨相识人的慧眼。见他与我意见相合，我暗自吃惊，却只当笑话调侃，“你都不能说些他的短处么？”
“这……”清浅实在为难，思量了半晌，道：“若真论短处，当属心思过于慎密，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
此话实在顺心。我倚着靠背，欠了欠身，合上手中的《太公阴谋》，“你且说说看，寡人与之相比是否略胜一筹？”
清浅噗嗤一笑，道：“陛下是要与他比看谁笨么？”
“非也！”我卷起书敲了敲他的前额，道：“所谓大智若愚，大愚若智。世人皆自作聪明，却不见得聪明。倒不如虽然笨拙，却有自知之明的好。”
出了都城祯和，人烟渐稀。阡陌田野，天地悠然，远处是青山绿水，近处是柳暗花明，叫人心中顿生出一股疏朗之气。
连翻了三四本书，实在有些乏腻。我索性丢掷一旁，屈指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清浅送些吃食进去。清浅踅身拎了串葡萄，剥了皮，拿竹签扦起来送到我嘴边，“那我在陛下眼里是笨还是聪明？”
我倾身一咬，咽下酸甜的汁水，“笨得恰到好处，亦聪明得恰到好处。”
清浅眉宇间满是笑意，又端过托盘等我吐籽，“陛下说起甜言蜜语来，天底下恐怕无人能及。”
我对着盘子啐了一口，欣然笑道：“蜜语甜言，只对着愿听的人说。清浅你听了可高兴？”
“高兴是高兴，但——”清浅倾了倾身，低着眉头，满目愁苦，“这话恐怕陛下以后要对另一个人说了。”
一句话就将我的大好兴致败坏了。然，我却不能不为他考虑，便认真地道：“清浅你还是留下来吧。虽说你是一片诚心，但震毕竟与巽络不同，那烨未必有你这般善解人意。何况，寡人的父……了无居士和曦儿亦需要照顾，托付别人终究不如你放心。”
清浅跟了我将近两年，人非草木，我就算真是石头做的，捂了这么久也该热了。想到再过些日子就要离他而去，内心突然十分忧伤，忍不住又道：“我会叫人在宫外找处宅子，保你一生无忧。”
本想告诉他是停是嫁是娶，皆随他意，但我怕清浅会因而做出激烈的事来，便就此作罢。
清浅擦了擦湿红的眼，脸像糊了千层的鞋底，勉勉强强挤出一丝笑意，“这些日子我不住地想，到了震之国，陛下若是后悔，便与陛下一起逃走，但……看来不过是痴心妄想，影子终究还是影子，离了宿主，就什么都不是了。”
这话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怨气，酸气，好似打翻陈年的醋缸，只为了发泄一样。我顿觉头大如斗，苦不堪言，“一切皆是寡人的过错，清浅你又何必……”
“陛下先听我说，”清浅情真意切地道：“了无居士和曦王子我定会好好照顾，陛下请放心。不过陛下——人人都说陛下是昏君，可是陛下看得比谁都明白。想来陛下早已看出烨此次求婚，绝非出自真心，恐怕是另有所图。还请陛下务必小心，多加防范。”
谛业寺的钟声悠扬入耳。怎奈我生就了一颗入世的心，佛光注定照不到我的身上。我昏昏然打了个哈欠，像个登徒子似的笑道：“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亦风流。你看那玄文云绝代风华，没准他就是慧光帝，假借使臣之名前来探寡人的虚实。寡人倒想试试自己的魅力如何，看谁先拜倒在谁的身下。”
“陛下还真是……”清浅忧心忡忡，嘴张了张，“若他不是呢？”
“如若不是——”我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我和他便是那刀下亡魂，万劫不复。”
一个是贪恋美色的昏王，一个是倜傥轩昂的俊才。啧啧！是个人都会往歪处想。硕大的绿帽子扣在烨的脑门上，我死得名正言顺，那使臣亦死得名正言顺。
清浅又开始剥葡萄，一边剥一边流泪，好似手中剥的不是葡萄而是他的心。身子一颤一颤地道：“既然那玄文云无论什么身份，对陛下而言都是个祸害，陛下何不找个机会杀了他？”
我给清浅递了条手巾，面色凛然，“杀了他只怕会更麻烦。寡人不仅不能杀他，还要护他周全。”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4.对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