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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心迹幽冥间 ...

  •   我只是根本不会让人怀疑我,不怀疑我,他们就不会问一些问题,如果他们不问问题,我也就不用说谎。
      包来硬从来当我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我从来不会让他有机会看见我和严东楼私下往来,所以他也就不会问,你到底是不是严家的人,而且他会很小心的用他那种农民的善良来对待我,不告诉我任何他对于严家人的仇恨。
      然而有的东西是不需他来承认的,你只要看就足够了。
      我看得见他有多么的爱荆如忆,又有多么的无法自控地厌恶和憎恨离歌笑,却又强迫着自己喜欢这位大哥,我也看得见,荆如忆死在严嵩手里这件事,又又多让包来硬憎恨着严嵩以及严家的一门。
      严东楼同样是个容易记恨的人,他的容易记恨和包来硬是不同的。包来硬的容易记恨来自于他在成为锦衣卫甚至成为锦衣卫之后很久仍然保持的那种力不从心,当一个人无能为力的时候他拥有的只有憎恨。
      而一个人,如果他的世界里的一切都太顺遂,不顺遂的,是为憎恨。
      严东楼的确会记恨很多事,比如他当年只是调戏了一下荆如忆,离歌笑就弄瞎了他的一支眼,但最大的问题是,那是在包来硬的面前。
      其实包来硬和严东楼之间的故事,远远早于包来硬进锦衣卫之前。
      一个面摊洗碗的乡下男子,和冠绝京华的首辅公子。
      “所以看见包来硬也在锦衣卫的时候,令狐,我让你去盯着他。”
      其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严东楼到底对包来硬是怎样的心情,一个农民,有那样的趣味吗?自然,我是一条好狗,从来也不问这样的问题,我只是乖乖地呆在包来硬的附近,观察他。
      我一度以为,严东楼会借着包来硬去伤害和他接近的离歌笑。
      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离歌笑和郑东流逃走的时候,严东楼对我说:“你知道为什么我和父亲面对这两个人的时候从来都不怕吗?”
      我摇摇头,我擅长执行,而不喜欢整理思绪。
      “因为自诩为清流的人,会自己生出事端,你只要抓住这些事端,就可以处置他们。”
      严东楼心细如发,七窍玲珑。
      “你知道我怕什么人呢,令狐?”
      我还是摇摇头。
      “我怕从来不觉得自己出类拔萃,却只在乎自己想在乎的事的人。这种人不惮用一条命来唱最好戏,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唱戏。”他英俊的脸上,有一点淡淡的哀愁,“那样的话,就算我知道他是个戏子,却也有可能无法自控地想要相信他。”

      我想,严东楼或许是怕包来硬的。
      当然,他也从来没有承认过。
      但是我很清楚,他明明知道包来硬憎恨自己的父亲,却愿意留他在身边。

      人总是喜欢搏一搏。
      搏一搏,或许就不一样。
      不管你是王公贵胄,还是路边的混混,你搏一搏的或许是你全家老小的荣华富贵,或者只是两文铜钱。
      但是,搏一搏,人都有这样的想法。
      这一把,或许不会输。
      我喜欢博戏,丢点银子下去,但是我不玩大的。严东楼很放心我,和我不沉迷于这种游戏有很大关系。
      六十三的我,偶尔还会和锦衣卫的孩子们玩一把。
      严东楼却从来不玩这样的把戏,不,不对,我看着中元节那阴沉的天想,他玩了,一把很大很大的,然后输了这一局。
      他输了几乎所有的东西。
      他被抓走的时候,我的身份是没有暴露的,我尽职地扮演我锦衣卫的角色,拽着他,把他丢到牢房里面去。
      然后我负责在那些天里面看着他,照顾他,让他招供,保证他不在被斩首之前就死去。
      我说,我可以救你出去的,公子。
      我擅长杀人,还有悄无声息的行动。
      但是严东楼说,我有点累了,令狐,我输了,很大的一局。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走吧,公子!
      我打开他牢房的门锁。
      我可以找一个死囚犯,给他戴上人皮面具,伪装成他的模样。
      但是严东楼还是拒绝了我。
      令狐,金钱和权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输的,是我看错了人。我以为我可以赢过仇恨,但没有,搏一搏,就要有勇气接受这样的下场。
      他说的人,是包来硬。
      严嵩并不知道那些过去。
      关于包来硬,和荆如忆,关于包来硬是怎么的爱着荆如忆,怎么的为了她甘愿委屈自己每天被承受看着离歌笑和荆如忆幸福的酷刑,怎么的为了荆如忆冒着杀头的干系和离歌笑郑东流逃亡。
      所以严嵩并不知道,自己是包来硬最大的仇人。
      但是他之所以不知道,并不是严家的情报网除了问题,所有到严家的情报,都要经过一个人的手,他的儿子严东楼。
      严东楼没有告诉严嵩这件事。
      严嵩以为,包来硬只是对离歌笑的假仁假义不堪忍受,他不知道离歌笑对包来硬的仁义是真的,就像他也不知道包来硬痛恨他。
      痛恨他的人,怎么可能甘愿被叫着他起的名字呢?
      应无求,应也无求。
      杀了严嵩,才会无求。

      严东楼是一个过分伶俐的人,这样的人是短寿的,窥到天道的人,统统活不长。
      他太清楚,所以反而喜欢做一些糊涂的事,就好像他知道搏一搏的结果十赌九输,但是还是想要赌一把。
      到他死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包来硬,值得吗?
      然而他说,值得的,值得的……第一次,我在他面前,被离歌笑弄瞎了眼,我的眼前一片血红,但是我却看见了他眼中对荆如忆的担忧。
      那是多么的纯粹啊!令狐。
      这世间,会不会真正有当我是这样重要的人的存在呢?

      我。
      我回答。
      公子!我当你很重要。
      严东楼大笑着戳穿我,当然,我当然很重要,你一家一百多口人,靠着我对你的赏识吃饭。
      我点点头。

      世间多少真与假?只是因果报应,轮回不爽,这一点是真的。
      所以,严东楼说,我的报应是他,被他哄到这个局里,我是可以接受的。我累了,令狐,这样赌一局,已经叫我十分的累了。
      我想结束了,令狐,如果我不死的话,他会天涯海角的找我,一辈子。

      这不好吗?我问严东楼。
      严家的公子,对于他来说,从一开始,就想让包来硬站在自己身边,那么追着他跑一辈子,好像也没多大的区别。
      然而严东楼说,不好,当然不好,我用了很长的时间,希望我有什么事的时候,他看着我的目光,或许会像当初担心荆如忆一样。
      但是呢?
      他不用讲,我也明白。
      我跟着收到应无求应大人的口信狂奔到现场的皇帝銮驾跑进树林的时候,我看见的是包来硬脸上那种没心没肺的欣喜若狂。
      他从来都是包来硬。
      严东楼说得没错。
      包来硬是那样的一个人,除了他在乎的人之外,其他所有的,对他好或者不好的,是否合他心意的,对国家社稷而言是怎样定义的,都和他无关。
      严东楼用了十多年的时间,也没有能够走到这个人的心里去。

      我六十三岁了。
      每一年的中元节,我都去给包来硬上一炷香。
      每一年我都会想明白一些事,和严东楼以及包来硬有关的事。这些事对我本身而言,并不重要,但是或许又是很有道理的事,只是当时年轻的我,就算知道,也不能真正的懂得。
      严东楼跟我说,令狐,我这么累,他也累了,十年的前五年,他让自己努力向上爬,让自己不要输给离歌笑太多,这样他可以在他和荆如忆的身边呆得舒服一些,发生事情的时候,让自己也像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但是他发现自己错了,他的担当在父亲和我的权势熏天面前是不值一提的,所以他又用了五年来憎恨我和我的父亲,但是他唱了一出那样美妙的戏,让我这个听戏的人,都以为自己是其中的一个角色。
      然而我从来没有在他的戏台上出过声音,令狐。
      我累了,就算是个看戏的人,看也看得累了。我想他这样唱着,也已经累了,虽然我可以逃走,让他继续跟我唱下去,但我已经决定放过他了。
      我那时听不懂这句话。
      其实我听不懂他的很多话。
      如果我有那样的通透,我就是严东楼了。
      但我只是他口中的令狐,跟着他,旁观了一切十年的家伙。
      但是六十三岁的中元节我忽然想明白了,严东楼如果逃走,一旦被包来硬知道,他就会永不停歇地追逐下去,但是不管他怎么追,严东楼都知道,自己永远也不能让包来硬看着他。
      固然,他不死,包来硬也绝不会死,但那有什么意义呢?
      至少对他来说,没有。
      而,包来硬除了荆如忆,还有什么呢?
      我看了他十年,还真是找不到。
      所以没有了荆如忆的时候,他是依靠荆如忆引发的憎恨来过活的,当没有了他可以仇恨的事仇恨的人,这个总是笑得灿烂的男子,自然也就活不下去了。
      “令狐,奈何桥头,你说,他会不会不再记恨我?”
      严东楼问我。
      我不知道。
      我说。
      我不清楚因果要怎么计算,公子,我没有你那么聪明。
      但是,但是……
      我活到六十三,替你烧了这么多年的香,我想他应该不至于带着这样的仇恨,到来生去找你吧!
      这个问题,现在,我或许可以回答你,公子。

      不过包来硬是一个很执着的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有一种不回头的臭脾气。所以我又不那么觉得牢靠了,而且我六十三岁的脑瓜子,好像也没有年轻的时候那么灵便了。
      我蹲在包来硬的坟头前,烧起元宝蜡烛,坐下来倒一杯酒,洒在地上,又倒一杯酒,自己喝掉。
      我曾经和他饮过很多次酒,多得我都不记得每次是因为什么而喝酒了。
      但是我依稀记得,他曾经说过严东楼。
      如果严公子不是严公子……
      只有半句话而已。
      我是一个不错的朋友,所以包来硬不会把我牵连进去,话,也就只说了半句。当然,那也是因为他觉得我对严家什么都不是的缘故。
      我知道,如果我对复仇有用的话,就算我是一个孩子,他也是下得去手的。
      “我旁观了你的复仇。”
      我看着烛光中墓碑上依稀的字迹,对包来硬说。
      “我想了很久,觉得公子的话很对。”
      我摇摇杯子。
      “包来硬,一直都是包来硬。”
      我忽然笑了起来,哈哈大笑。

      包来硬到底是包来硬,严东楼毕竟是严东楼,令狐……是令狐……
      所以就算我心里藏着一出严东楼的心境秘录,我也不能告诉包来硬,而因为包来硬是包来硬,就算知道严东楼对他的心境,还是会选择背叛他。
      万物有因果。
      “也不知你投胎去没有。”我说着,喝掉最后一滴酒,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
      夜风吹拂我白色的胡须,缠绕在我的嘴唇上。
      我听见我说:“严世蕃最爱的人,是包来硬。”
      这声音低沉温柔,连我自己都没听过我这样说话。
      然后这个秘密,就和我的胡子,一起飘在漆黑的中元的夜里了。

      幽冥之间,心迹有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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