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人老想当年 ...

  •   人老的时候就很容易想起当年。
      年轻的时候我不会这样觉得,年纪大了方才晓得,原来前人说过的话都是真的。
      有时候你想,这些道理我哪里不懂呢?但其实是不懂的,那些字字句句,你都不明白。甚至那个人在你面前说那些事,你也未必明白。
      我现在老了,大明锦衣卫指挥使也换了不知多少任了,我天天地教着新来的那些孩子,一个一个朝气蓬勃的孩子,就总是让我想起那个叫包来硬的男人来。
      是的,是包来硬,不是应无求。
      因为严家公子东楼对我说过,你真不觉得,他一直都是包来硬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笑容温柔,如沐春风。

      我叫令狐达,今年六十三岁,老了。

      我当然也年轻过,年轻时候的令狐达和包来硬,份属同侪。
      穿着藕荷色的新衣加入锦衣卫的时候,我以为大明锦衣卫不说都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好歹也应该出身官宦。
      那时候的指挥使还是郑东流,一个直而且犟的老头子,功夫很好,却偏爱他的徒弟,那个叫离歌笑的千户。
      当然,这些和我也没什么相关,我只是一个初级的锦衣卫,个头够高,身子够壮,爹和哥哥都是做官的,出身不错,如此而已。
      我算不上纨绔,却也是个官家子弟,离歌笑带包来硬来的时候,那一群偷偷在心头笑的人里面,就有我。
      我从来不知道,农民也是可以当锦衣卫的。

      严东楼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到现在为止,我只能有三个字的评价:不知道。
      他本名严世蕃,东楼是他的字,如果这个京城的官宦子弟里有纨绔,他会是纨绔中的第一名。
      他是极聪明的,就像他的父亲严嵩一样。如果你看见严嵩严大人,你会觉得这是一个异常严肃又和善的老人,仿佛是这个大明朝的脊梁。
      但事实上严家一门都被满门抄斩了,在很多很多年前。我现在说严东楼的事,他也早就已经不在了,就像他那个大名脊梁的父亲最终成了一个叛国贼一样,他也犯了这样的罪,和他的父亲一起被推出午门斩首了。
      但当我还在少年时,严东楼已是一个卓越的青年,他穿着锦缎的衣裳,以一种异常风流的姿态行走在大明京城的街巷。
      这些街巷在数十年的岁月中更改的只有那些旁边商铺的旗帜,名字或者颜色,最多还有更换的破碎的石板,然而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再也不会有严家的公子带着虎狼一般凶悍的下人,路过摊头执起一只绣着鸳鸯的荷包,对路过的美丽的女子抛去一个魅笑。
      六十三岁的我前几天行走在上面的时候,正直中元的傍晚。路边未烧毁的纸钱被风卷上了天。
      没有人敢祭奠严家的人,又或者说,严家的人早都已经在那次满门抄斩中死得精光。
      这又让我这个老人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中元节,给我曾经的同侪和曾经的主人烧的那些香蜡纸烛的气味。

      令狐,大明朝是一辆车。
      严东楼曾经这样对我说,彼时他父亲的权势滔天,他到锦衣卫指挥所来,挑选着我们这些新丁。
      关于严家的公子,最出名的就是他的伶俐与风流,在天子面前,就算是他的父亲严大人也要输的伶俐,以及天下没有任何女人能够抵挡的风流。
      我是一个男人,但当我第一次面对传说中的严东楼的时候,我忽然能够理解了那些女人对他的不可拒绝。如果我是一个女子,我会在严东楼转脸去看别人的时候,将木瓜扔到他脸上,砸烂他悬胆一样的鼻子。
      “我要一个人来保护我,令狐,你愿意吗?”
      我喜欢听他说话,在我生命的六十多年里,严东楼的声音是我听过最动听的那一种,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会觉得他的话语骄傲诡谲如同一尾毛绒柔软的狐狸。
      嗓音如狐,媚眼如丝。
      但是严东楼也说:“令狐,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就杀了你。”

      严东楼是一个极危险的人,他的父亲给他起名叫严世蕃,就是说,世世代代,都有藩属之地,名声显赫闻达,不缺吃喝,这样就好。
      但是他会问我:“令狐,大明朝的车,我来驾怎么样?”
      通常我是不答话的,自从被他选到身边,我就变得不多话了。严家需要我这样的人,静寂无声,安安稳稳地替严家完成任务。而我的家人,也随着我做的事情的增加,一日一日地过得富裕起来,就连父亲和兄长的官职,都水涨船高。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严东楼品着雨前龙井跟我说,你是不是我的狗,令狐?
      我并不回答,你看,我的口风很紧,正因为这样,六十三岁,我还活着走在京城的街巷里,而严东楼和他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对此,严东楼的评价是,会叫的狗不咬人。
      世事无常,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就好像包来硬加入锦衣卫的时候,根本没人会去想这个人会做到千户,更别说是锦衣卫指挥使了。
      但是他不仅做了,而且做得很好。
      我是不会叫的狗,但并没有瞎眼,我会看,我的耳朵也没有聋,我会听。
      所以,严东楼来调我去杀一个对严嵩不满的某某官员的那一天,我看见他照常掠过正在训练的锦衣卫的目光,忽然闪闪发亮。
      那天晚上我蹲在树干上,手里拿着一柄刚杀过人的锥子,有些痴然地看上面那滴死人血红艳艳地滴下去,吧唧掉在落叶上。
      有的东西就像这滴血,吧唧——
      掉下来了。

      掉下来的,是严东楼的心。
      严家公子在隐秘之处对我说:“令狐,最近不需你杀人,去盯着包来硬。”
      虽然我不经常叫,但是我还是不知道,盯着一个农民有什么趣味可言,所以我问他说,公子,你叫我盯着他,这没有什么,问题是,我要盯他的什么呢?
      别让人欺负他。
      严东楼说。

      人是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的。
      包来硬经常给自己找事做。
      我叼着一根茅草看着包来硬在演武场举石锁头,不管烈日炎炎还是风霜雨雪,这个农民最喜欢的就是“把自己练成个锦衣卫”。
      然而他越努力,就越多的人瞧不起他,大家都觉得我们是无需这样勤勉的,因为天生天养的家世,大家多少都是学过武的,有根基。而包来硬,他是一个连马步都不会扎的人。
      我不知道离歌笑带他进来的时候在想什么,包来硬叫离歌笑大哥,然而如果我是包来硬的大哥,我想我不会带他来这种地方。
      或许这对于我们这些京城官宦的子弟来说是一个舒适的池,但对包来硬而言却是水深火热的地狱。一开始的时候,他连跑都跑不动。
      你如果要问我,他后来怎么能够成为指挥使呢?我用我六十多岁的头脑想一下,然后告诉你,勤勉,以及憎恨。
      或许这个世界上只有离歌笑看不出包来硬是恨他的。
      就连我这个穷极无聊被派来看着他的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离歌笑这个千户却看不见。
      我不知道是什么蒙蔽了他的双眼,或许是因为其他的锦衣卫在欺负包来硬的时候从来不会在明显的地方留下伤痕,又或者他太忙碌,太自信,所以会忽略了包来硬在这里遭受的屈辱和折磨。
      他是一个外人。
      我第一次对严东楼报告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对锦衣卫而言,他就像掉进汤锅的一颗耗子屎。

      严家公子没说什么,他只是问我,那么,包来硬怎样呢?
      包来硬怎样?他没有作弄那些欺负他的人,甚至没有扰攘,他有一种特别好的忍耐力,他尽力地忍耐着,然后一天一天,把自己练得汗如雨下。
      严东楼听我说的时候,他微微的笑起来,像吃到了西域葡萄的狐狸。
      他说,令狐,包来硬有趣么?
      凭良心说,有趣,尤其是某一日,郑东流测试大家武艺的时候,这个农民,一举超过了同班加入的其他人的时候。
      严东楼那天来了,远远地坐在阁楼上,一腿翘到窗棂,端了一个暖玉的酒杯,在上面轻轻地饮。
      看到包来硬赢了所有人的时候,我上了阁楼,严家公子将杯子擦拭干净交给我。
      “去,令狐,送给他,祝胜之礼。”
      当做我送的礼物,包来硬自然收下了,他笑得很真诚很开心,因为他被欺负的时候,往往是我插进来,坏了别人的好事。
      离歌笑说,来硬,这杯子真好,今天我让如忆给你做一桌的菜,咱两兄弟不醉不休。”
      我抬眼看着阁楼,严家公子朝下睥睨,淡淡一笑。

      严东楼心机深重,若是关系杀人越货收受钱财,他的父亲都交给他来做。
      他的风格从来是严丝合缝的,如果他要什么东西,许久之前必有暗线伏笔。
      但是我这只伏笔,他从来没有动用过。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仅仅是代替他照看着包来硬而已,这导致包来硬将我视为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
      但也仅仅如此,这个农民的心同样是深沉的,我未知他从哪里来的细腻,但他揣摩人的心境,却是无人能及。
      自从他赢了之后,他开始渐渐地有了拥趸,有了人开始讨好,他并没有拒绝别人,他原不是什么有骨气的人,就好像,他不是离歌笑。
      郑东流是离歌笑的师父,离歌笑是郑东流最得意的弟子,这种关系路人皆知。离歌笑从来不需要委屈自己去对别人笑,然而包来硬不同,他笑得很温柔,很和善,甚至有人觉得,他一笑可以泯恩仇。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桃花眼,嘴唇菲薄,笑起来,就像田里盛开的油菜花一样亮堂。然而我一直在观察他,所以我知道,包来硬这样笑的时候,未必是真的。
      如果你是一个农民,你总有很多时候,必须去讨好你不想讨好的官家,就算是一个里正,也可以轻易地给一个农民定罪。如果遇到强盗被杀死,官府也要累积到一个数值才会督办,在大明朝,一个农民,是无足轻重的。
      包来硬骨子里的那种细腻和识人之能,与他不得不谄媚地面对一切有关,他规避着侮辱和折磨,如果可以让他轻松一点,他会毫不犹豫地走向捷径。
      郑东流极讨厌这样的人。
      一切自诩为清流的人,都会讨厌这样的人。

      我不是清流,我是严家的狗。严东楼如果要驾驭大明朝的车驾,我就在旁边跑来跑去。
      所以,我喜欢包来硬,一种对识时务者的喜欢。这样的喜欢,会让我有一种找到同类一般的感受。
      这朝廷里的多数人都是虚伪的,他们依靠着严家生活,背后却又诸多不屑自认清高,这种表里不一造就了严家需要我这样的侩子手。
      我喜欢包来硬,他俗气得十分可怜可爱。
      我这样对严东楼表达感想的时候,严东楼说,或许我应该给你换个职务来做,因为我想要的东西,是没有人可以觊觎的。
      我笑着对他说,公子,我是一条狗。

      做人很辛苦的,令狐。
      包来硬这样对我说的时候,他的目光,看着的是前面的离歌笑和他身边的荆如忆,那两道胶着的身影,看得我都觉得一团火气。
      活得像个人也很辛苦,令狐。
      包来硬的眼睛,像桃花,桃花煞。

      你曾经不像一个人吗?
      是,我不像,我曾经为了救一个女子,被人用屎尿侮辱。
      然后呢?那女子倾心于你了吗?
      她走在我们前面,令狐。
      包来硬笑的时候,他脸上有一种绝然的哀恸。
      我想她永远不会当我已经活得像一个人。
      我耸耸眉头,我是一条狗,严东楼这一辈子或许也不会当我是一个人。
      不过,这也没有包来硬凄惨。
      不恨吗?我忽然问他。
      他是我大哥,她是我大嫂。
      他这样说,绝望温柔。

      我偶尔会想,包来硬如果没有离歌笑那样的大哥,会不会变成后来的应无求。
      结论是不会的,就好像如果没有严嵩这个父亲,严东楼也不会走到叛国的地步,不会有那样悲惨的死法,不会被包来硬设的局骗入其中。
      但是有时候事情从来都不是你可以选择的,包来硬不能选择离歌笑,严世蕃无法选择自己的父亲,或者他都不能说,我不要做严家的公子。
      离歌笑不是对包来硬不好,他很好,可以说一切都是为包来硬着想。就像严嵩对严世蕃这个儿子,也是非常慈祥和蔼寄予希望的。
      但是人终究弄不明白的,是别人到底要什么,就连自己,也未必明白。
      很多年前,包来硬请我和他吃离歌笑荆如忆为他置办的酒席,我想,那时候的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你不知道为什么的时候,你只能选择怎么做。
      包来硬那天喝得醉醺醺的,他坐在园子里,笑嘻嘻地看着我说:“令狐,从我来这里以后,就很容易醉。”

      我当然把这种事情报告给了严东楼,虽然是狗,我也是一匹好狗。
      严东楼说过,他很喜欢我脸上有些大的雀斑,他觉得那让我看起来善良又平凡,可以骗过很多很多的人。
      其实他不知道,我并不骗人。
      就像我一直认为,我是严家的人,到我六十三的时候,我还是这么认为。
      虽然我从来不会出现在乱坟岗,严嵩和严东楼身首异处之后被丢在那里,但是我会替严东楼去给包来硬的坟上上一炷香。
      我总是做最正确和最必须的事。
      就像这些年来,我珍惜着我的性命,为严东楼办他最后叮嘱我的这件事一样。
      严东楼说,如果我死了,令狐,包来硬很快就会死去的。
      他死了以后,请替我每年去给他上一炷香。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